1
再一次回忆起当时见到这个孩子时的情景,江渭澜还是情不自禁地全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
星期天的晚上,江渡带着七八个支教的同学来到家里,小贞给他们煲了姜汤驱寒暖胃。的确最近的气温起伏很大,而且多雨。尽管,本不宽敞的房子里顿时挤满了人,自然显得忽然而至的混乱,但是江渭澜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江渡背进家门的那个女孩。
当时在心里就惊得山崩地裂。
不过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同时又很难相信世界上会有这么巧的事。
而且当天晚上,是江渡打出租车送仅有的两位女同学回家,他负责用小货车送男同学。
结果一路上他都在想那个瘦弱的、眼圈暗暗发黑的女孩子。
隔了几天,他还是忍不住,利用下午的时间,到培诚中学来找江渡。
还好,江渡下午没有课,正在宿舍里画画。见到父亲,宛若天外来客,几乎大惊失色,因为在此之前,就算给江渡打手机的现象也极为罕见,更不要说跑到学校来了。
“我是鬼吗?”江渭澜不快地说了一句。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欢迎欢迎。”
江渭澜在椅子上坐下来,但显然对江渡的住处并不上心,也没有环视一圈到处看看的意思。
“爸,你有什么事吗?”
“你去把那个叫危险的女孩子给我找来。”
江渡瞪大眼睛,惊道:“爸,你要干吗?”
“我有事。”
“你有事不能问我吗?”
“跟你没有关系。”
江渡噎住了,做了一个吞咽动作,并且眨巴眨巴眼睛。
江渭澜继续说道,“我知道这个女孩子就是你说的跟明信片上一模一样的那个人,你喜欢的人就是她对吗?”
江渡更说不出话来了。
这时江渭澜才用平缓的口气道:“你去把她叫来吧,我只是跟她打听个人。”
“她怎么可能认识爸爸认识的人啊?”江渡一副听到天方夜谭的表情。
“总之叫你去你就去嘛,我又不会把她吃了。”
江渡总算是不情不愿地走出房间。临走时还说要等到下课什么的。
眼下,江渭澜就在江渡的宿舍里等待,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的漫长的等待。
如果他没搞错的话,这个孩子妈妈的名字应该叫林紫佳。
她们母女俩长得实在太像了,而他对紫佳全部的印象,都只停留在年轻的时候,也就是现在人们常说的青葱岁月。她就是这个样子,那个名字叫作危险的孩子,活脱就是当年的紫佳。只不过他记忆犹深的紫佳穿着蓬蓬袖口的白纱连衣裙,坐在琴凳上弹钢琴。
那一年她九岁,而他十一岁。他开始朦朦胧胧有了男女生的意识,觉得她很美、很梦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眼神会追逐她的身影。发现有她在的地方,世界变得很奇妙。在这之前,由于家中只有三个秃小子,他压根不知道女孩子是怎么回事。
那时无论任何活动的演出服都是白衬衫蓝裤子,偶尔有外宾来参观的演出,紫佳有幸穿上白纱裙,小辫子上扎着蝴蝶结。男孩子也会看呆。
可以说他们是在大学校园里长大的,因为父母亲都是音乐学院的老师。
那时的青少年风行分男女界线,没有人敢公然手拉手。要想显得与众不同,“从小爱科学”是个不错的选择。
记得有一次江渭澜告诉紫佳,他爸爸买了一块大罗马牌的手表,稀奇的是这是一块夜光表,夜晚可以自动发亮,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也能看清楚时间。紫佳想了想,不相信,认为不可能有这样的事。
于是星期天的时候,江渭澜把紫佳带回家,从爸爸的手腕上取下这块手表,当时父亲正在作曲,他是作曲系的老师,很忙,根本没功夫搭理小孩子。别说要手表,要什么他都会给。于是两个小孩子跪在床前,用棉被蒙住头,看看夜光表是否能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紫佳叫了起来,她觉得好神奇噢,为什么日光下没有什么特别的手表,在黑暗中却刻度分明,指针也分外明亮的一跳一跳地往前走。
当然大部分的时光,他们除了捧着《十万个为什么?》去讨论“潜水艇里的人怎么呼吸?”“为什么地球自转我们却感觉不到?”这一类的问题,更多的时候还是疯玩,去爬山,去游泳,想尽办法去看内参片,偷偷读查禁的书和手抄本的《少女之心》。总之希望去干那些让人心惊肉跳的事。
就这样,他们亲密无间的一块长大,成为难得一见的金童玉女。
他们曾经有过钢琴与小提琴的深情对吟,不是在聚光灯下的华丽舞台,而是在朴素得有些简陋的琴房,不是表演,而是随意的琴上交谈,没有观众,只有会心时的四目相望。琴声柔和缠绵,时而忧郁,时而激扬,述说着相思之情,这时的他们还不能完全理解《爱你情深》的弦动琴音间流淌着爱的永恒的旋律,除了静美,还有苍凉,除了热情如火,还有万千无奈。
他们只知道练琴、炫技,偶尔也有正式的演出,曲目当然不是谈情说爱,而是彰显时代特征的《打虎上山》,同样被他们演绎的珠联璧合,铿锵有力并且默契十足。
在强光下伸出他们的手指,一般的修长、纤细,半透明如新鲜的葱白,能够在琴上自由的舞蹈,旋转,随心所欲,一吐衷肠。
他们比别人多了一种交流方式,不用说话,也不用牵手,只需相视莞尔一笑,只有他们自己的内心明白。你的眉梢,我的发丝,点点滴滴都是不必言说的喜悦、爱恋,如春花秋月般自然天成。
深信他们的人生永远美丽如初。
或者说,追忆总是美的。飘失永不回的记忆总是美的。
直到参军前,那段时间是如此宝贵,江渭澜都没有跟紫佳正式的依依惜别,更没有说过什么温情脉脉的话,因为当兵在当时还是个相当不错的选择,还挺让人羡慕的。所以他们所能想到的就是去拍照片、划船、吃西餐,还有就是吃百吃不厌的红豆拌雪糕,在一间名字叫作美利权的冰室。
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一次真正的分手。
就此别过,莫问归期。
后来江渭澜去了山沟沟里当兵,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裹,牙膏、糖果、陈皮梅,包括劳保手套,都是紫佳给他寄的。
写信,是唯一寄托相思的途径。现在想起来写的都是一些琐事,励志向上的警句,常常是还没有接到回信,却又感觉发生了好多事要告诉对方。最记得紫佳寄来的朦胧诗《双桅船》,那是他在洞库里挥汗劳作时唯一的微光烛照。
不怕天涯海角,
岂在朝朝夕夕,
你在我的航程上,
我在你的视线里。
当时就觉得荡气回肠,深情无限。是最奢侈的表白与馈赠。
那时候根本没有什么互联网,拥挤在每一条邮线上匆匆奔忙的纸片,大概都是这些充满爱情废话的信件。
紫佳的照片,也是在看到小贞的照片时,江渭澜从钱夹里拿出来给王觉看的。现在想起来,分享或炫耀女朋友的照片,好像是当年深山里的大兵哥最时髦的娱乐活动了,内心里充满着柔情蜜意。
每个人遥想当年的自己,大概都会从睡梦中惊醒吧。
那时的王觉也称赞紫佳是个美人。
而他自己,若不是前世有约,怎么可能有今世的命运急转弯?就是想破脑袋,做梦也想不到最终和王觉钱夹里的小贞结了婚。
仅仅是多看了一眼,所有的美丽都变成了石头。
在他决定告别自己诗一般人生的夜晚,最后一次拉的曲目是《梁祝》,老实说这并不是他曾经喜欢的曲目,只因有一点点的甜腻和单薄。他更喜欢高贵而不动声色的古典音乐,哪怕是用单调和重复掩饰内在的丰富。
但是对于他在那个夜晚的心境已经足够。
他在黑暗中一边拉琴,一边沉浸在深情款款的旋律之中。为紫佳,也为自己。终于,有一根琴弦不负忧伤,砰的一声断了。
当他直直地伸长手臂准备扔掉小提琴时,他都可以感觉到琴身在微微颤抖,他是多么想拥它入怀,像无数次的抚摸那样抚摸,无数次的珍惜那样珍惜。但还是闭上了眼睛,一松手,它便卷进了涌动的江水,没有一丝漪涟。
他至今还记得,结婚前曾带着小贞回到原先的部队,给王觉扫墓。
指导员把他拉到一边悄声对他说,你到底跑到哪儿去了?你父母带着你的女朋友来找你,你的女朋友怀疑你是不是死了,所以所有的人才对她隐瞒死讯,我们也没法解释你为什么突然消失了。她一个人在墓园里穿行,在每一个墓碑前一遍一遍地寻找,希望有你又没有你。
这话当时就让他石化了。
有雨的黑夜你会想起谁?那个场景不止一次地卷进他的脑海,一个纤瘦的白衣女孩在墓碑间穿行,徘徊,像风一样。
体味着肝肠寸断的煎熬,这是他该受的。
时至今日,互联网上成千上万的帖子,他无意间看到一个帖子,写着献给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洋洋洒洒,怀旧的情绪恣意泛滥,但其中的一句话:他们是一批有过崇高理想和情操的人。
顿时红了眼眶,无法自制。
这本来是一句中性的话,却让人读出一丝隐隐的漫不经心。
会不会成为这个时代的一个笑话?没有人预料到社会的转型竟像变幻流行色一样轻而易举,赤裸裸的拜金并不会招致讥讽,但是崇高会变成嘴角的一丝浅笑,并不需要艰难地转身。
但也许只是一个人的坚守,有过孤独和寂寞,有过伤感和困惑,但在他的心底,却从未有过一星半点的悔意。
走廊里很静,一点动静也没有。
2
这样的相逢会有什么暗示吗?
他想了三天,还是决定跟她见一面。
尘封的记忆经不起鹅毛轻拂般的触碰,一旦揭秘便是针大的孔斗大的风,自认为坚强、冷酷的他也在狂风大作中站立不住。
按照江渭澜的本意,他只是想问一下这一对母女的现状,如果她们过得好,过得平静,便可心安。当然他仍旧会退到生活的幕后,给予默默关注,什么都不会改变。
那天江渡把崖嫣带到他的宿舍,崖嫣的神情有些茫然又有些好奇,她不敢明目张胆的环视屋里的一切,也没有直视江渭澜的脸,只好微低着头。
崖嫣在江家喝姜汤的时候见过江渭澜,所以一进门就叫了一声“叔叔好”。
江渭澜点头示意。
而后看了江渡一眼,意思是你怎么还不走?江渡只好说,那我回办公室了。走时轻轻带上了门。
江渭澜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变得慈祥和蔼。
“你妈妈是叫林紫佳吗?”
女孩的表情有些惊讶,“叔叔认识我妈妈吗?”
“我们是老熟人,不过……她可能都不记得我了。”后一句话,应该是他不希望崖嫣在她妈妈面前郑重其事的提到他。
“老熟人?你们是同学吗?”
“算是吧。你妈妈她还好吗?”
“还好。”
“她现在做什么工作?”
“她在歌舞团的乐队里弹钢琴,业余时间就教小孩子弹琴。”
“学生多吗?”
“还蛮多的。”
“是啊,现在好时兴小小年纪就上才艺班。”
“不过我妈妈经常会说服家长,还是晚一点叫孩子学琴,太早是白花钱,而且可以到少年宫学五线谱和乐理,否则按小时在我们家学这些是很浪费钱的。要不然她会有更多的学生。”
他当然听出了孩子对母亲的敬佩之意。
“她不累吗?身体怎么样?”江渭澜继续问道。
崖嫣停顿了片刻才说道:“她当然累,因为要供我读书。她有偏头痛和神经衰弱的老毛病,经常要吃中药调理。”
“那你爸爸呢?他在哪里工作?”终于可以问到重点了,江渭澜暗自吁了口气,并且希望听到岁月静好的答复。
然而崖嫣并非迟疑了三秒,而是眼睛看着地面,长时间的沉默。
良久,她才小声地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爸爸。”接下来,她的表情是这个问题,请不必多谈,再问,也是免答题。
江渭澜心底一沉,谈话就此中断。
后来他们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具体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开始走神,想出一堆毫无依据的可能性。
他脸上的春风渐渐变成冰霜,笑容里全然都是忧伤,这样的回答实在让人内心严重不安。
在这之后,他一连三个晚上心神不宁,怎么想都觉得应该和林紫佳见一面。可是见了面说什么呢?安慰她吗?他又以什么样的立场安慰她?难道跟她话说当年吗?说了又有什么意义呢?而且,如果她过得还好,见面应该无妨,但目前的状况是并没有那么好,他的出现或许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抑或,他对她并不如意的生活都是难逃干系的。
总之,心乱如麻。但是希望见到紫佳的想法,就像水上的浮瓢,按下去又浮上来,难以克制。
江渭澜在黑暗中瞪着眼睛,不禁暗自叹息。
“有什么事吗?”背对着他的小贞轻声问道。
“没事。”
“你好像三天都没怎么睡好。”
“能有什么事,睡吧。”
他顺手给小贞拉了拉被子,把身体转向另一侧,跟小贞背靠背。但这并不是一种疏远,多少年来,他们就是以背靠背的姿态面对来自生活的各种压力和打击,心里面想着,至少身后是安全的,是温暖的,是有所依托的。
他强迫自己一动不动,尽可能的不翻身,表示他已经睡了。
并且,彻底打消了与林紫佳见面的念头。尽管这一念头,从一开始就是单纯的,并没有想改变什么。
3
一个幽灵在教室的上空静静地盘旋。
又是一节堂上作文课,又是写信,刚才兰老师在黑板上写出了作文题目:《给苍井空的一封信》。
顿时,整个教室哗然,同学们都在交头接耳,讨论异常热烈。兰老师却一言不发地站在讲台上,用极具穿透力的眼神环视着同学们的脸,等待着大伙安静下来。
崖嫣望着洁白如洗的作文本发呆,但是她能够看到或者感觉到那个幽灵的存在。也许是上次写信曾经带给她创伤性记忆,她本能的反应是,这次写信又是要调查什么?高中生浏览色情网站的情况?还是他们会在字里行间暴露出早恋的端倪?当然也有可能就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作文题目,是她林崖嫣想太多了,但是没办法,她就是能够感觉到那个幽灵的默默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