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春燕本来是一个过精致生活的人,似乎她丈夫的死都没有改变她的生活模式,这是小贞第一次见到宋春燕时所留下的深刻印象。然而噩梦是从她丈夫死后才开始的,没有人理解她,也没有人帮助她,理由是她侵吞了丈夫全部的财产。丈夫的家人隔三差五的来闹一通,终于把她给拖崩溃了。
每一只碗或者碟子摸上去都分外细滑,纹路精美,经过清洗水灵灵地透着出身高贵。曾经,宋春燕提醒过她,你要小心一点,这些都是英国的瓷器。
所有的锅都是意大利的。她告诉她,家里除了水龙头里流出的水,没有一样东西是国货。的确,她炒菜用的橄榄油是希腊进口的,澳洲的蒜香盐,日本的酱油。可是那又怎样?日子把人过了,每一天都活在地狱里暗无天日,这算什么?辛辛苦苦还搭上一条命,就为过这样的日子吗?
水开了,小贞把水注入凉水瓶,准备等凉了以后给宋春燕冲蜂蜜茶解酒。凉水瓶是雕花的水晶玻璃,晶莹剔透,像一件冰雕的艺术品,说是去西班牙旅游时带回来的。
小贞洗完了所有该洗的东西,又把厨房的地板拖了一遍,顿时厨房变得焕然一新。之后她脱下围裙和袖套,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等待着宋春燕醒过来。她没有开电视,在这样的时候想一想心事也不错。
她可不是为了同情她才留下来的,穷人有什么资格同情富人?人家过得再不好也是另外一种烦恼,不需要大惊小怪。反倒是穷人更值得同情吧,宋春燕的丈夫虽然不是卷款逃跑,而是走上了一条悲惨的绝路,但是对于小贞一家来说,结果同样悲惨,老公这么大年纪要去扛家具,儿子的女朋友吹了,女儿学棋这样小小的愿望也泡了汤,更不要说天天酒楼转手给了别人。一时间刘小贞觉得自己才是最应该被同情的人。
宋春燕的卧室里面有了动静,小贞快步走了过去。只见宋春燕趴在床头,吐得昏天黑地,难闻的味道弥漫开来。
小贞清理了呕吐物,端过来蜂蜜水。
宋春燕一口气喝干了蜂蜜水,然后四肢瘫软仰躺回松软的枕头上,怔怔地看着天花板。
“以后别这样了行吗?”小贞轻声说了一句。
“怎么样?”宋春燕还是望着天花板。
“少喝一点,你身体又不好。”
“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很轻松很轻松,像羽毛一样飘了起来。”
“我不知道灵魂的事……我年轻的时候卖过菜,卖过鱼,菜烂了或者鱼死了就要被丢掉。”
“你什么意思?我是烂菜叶或者死鱼吗?”
“我是说别作践自己,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你以为我不想重新开始吗?”宋春燕从床上坐了起来,郑重其事地看着小贞,一字一句道:“我本来打算把这里的一切都卖掉,躲到一个小城市去,租一间房子,平平淡淡的过下去。”
小贞下意识的点头,表示理解和赞同。
宋春燕苦笑,“可是不行啊,他们,就是你看见的那伙人,他们把我告了,法院动用了财产保全,总之一切都冻结了,办公楼,房子还有银行账户,幸亏我在我妈的账户上还有钱,我妈才是我的神明,她总是叫我任何时候都要留条后路。要不早喝西北风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谁都知道这是一场持久战。”
“那就更应该查账啊,这样你才能心里有数。”
“幸亏他们手里没有账,他们手里拿的都是宣传他的文章,什么‘一个男人的梦想’,什么‘行业的领军人物’,我那个死鬼老公他喜欢名,尤其是虚名,他们就用那些虚名证明他很有钱。”
“但是上了法院,总是要查账的。”
“账本早就被我烧了,就耗着吧,看谁耗得过谁。”
宋春燕有一种得逞的转瞬即逝的愉悦,一丝浅笑挂在她冷冰冰的脸上。像是戴了一个面具。
小贞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喝就喝吧,死就死吧,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
她把宋春燕家的钥匙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准备离开。
片刻,宋春燕有气无力地叫住了她:“你是要加钱吗?”
小贞站住了,回过头来注视着宋春燕。
“要加多少?你说吧。”
还摆着有钱人的架势,小贞心想。宋春燕的语气、思维实在让人冒火,小贞也不客气地定睛回望,满脸写着你还有钱吗?
“给你的钱还有。”
“你欠我的是工程款,我们全家有多倒霉你知道吗?”
“世态炎凉,”宋春燕冷笑了一声,“当然也不多你一个。”
小贞不再理她,一心只想逃离这里。是她太傻了,完全与常人不同的经历,总是让她相信困境中或许会有意外,但又都一次次落空了。
小贞出了卧室,穿过客厅,握住了大门的把手,只需往下轻轻一按,便可以离开这里,也再不会去看“天天”了。她的人生,从来没有过夜夜买醉的奢侈,也没有花前月下的温馨,永远都是大卖场的结束语:今天的营业时间到了,亲爱的顾客明天再见。就是在王觉牺牲的日子里,她也要站在鱼档里剖鱼,迎接亲爱的顾客。
“你要怎么样才愿意留下来?”宋春燕追了出来。
深夜是寂寞女人的天敌。
小贞转过头来,看着一身凌乱外加一脸疲惫和憔悴的宋春燕,平静道:“我要查账。你不让查我就走,我又不是什么海螺姑娘。”
“查账查账,能查我会不查吗?你不要再逼我了,我还是告诉你吧,我老公表面上是一个优秀的企业家,其实就是一个大烂人,当初为了逃税造了数不清的假账。他下属的子公司,地板公司、电器公司、铝材公司,就我知道的,至少一半以上都难逃干系。我当时就劝过他,我说你拉关系请吃饭不是一样要花钱吗?那些敢收钱的人,哪一个是省油的灯?还不如老老实实交税,可他根本听不进去,还骂我蠢。那些账能见光我干吗不查?只有我心里明白,他就是被人情、虚名、假账、混乱的管理给逼死的。”
小贞顿时噤声。
宋春燕找到自己的手提包,翻出一串钥匙,用眼神示意小贞跟她走。
宋春燕带着小贞来到储藏室,她打开门,里面有两大箱账本,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双手在胸前卷成一个麻花。
“查吧,给我查得清清楚楚,我倒要看看这个人有多烂,也好给他们家的人有个交待。我就是一直在想,死者为大,他又是那么虚荣的一个人,死都死了,这个神话让他亲手毁掉太残忍了。还是死于忧郁症比较体面,所有的恩怨都一笔勾销吧,但是没人答应,连你都不答应。那就坚决查账,大伙见光一块死。”
小贞看着七横八竖的账本,“不是说都烧了吗?”
“准备这两天就烧。”
小贞接过了两串钥匙。
还好,烧掉就彻底没希望了。这会不会是一线生机呢?她想。
送她走的时候,宋春燕自语道:“你这个人挺奇怪的,不好琢磨,还知道海螺姑娘?”
小贞原本是不知道的,她的童年根本没有童话书。
曾经,江渡小的时候,江渭澜给他买过很多童话书。家里的日子一直要算计着过,人没钱的时候觉得书特别贵,也看不出有什么用。江渭澜说,从小看童话,男孩子的心灵也会长出天使的翅膀。
那些书都被江渡和江姜翻烂了,没人的时候,小贞也看过两遍。
孩子们的心灵是否长出翅膀不得而知,但是那时候她就觉得江渭澜是上天送给她一生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