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下迷宫里——这里真的容易迷路,实在店面都是一样的炫目,从五彩缤纷的角度说又十分相像。但是有一家店,崖嫣每次来是必去光顾的。
这家店名称叫格子间,就是偌大的摆放物品的柜子被间隔成半米见方的格子,店面不大,但是三面墙全是顶天立地的格子,无论什么人都可以租一格放置你要卖的东西,所以里面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化妆品、手表首饰、围巾帽子,总之特点就是小众、个性化,纯手工制品比较有人气。负责买卖的女孩估计是靠租格子为生,反正产品都不是她的,不用落力推销,说得天上的星星都掉下来。她只坐在那里安静地看书。
崖嫣喜欢其中一格的手绘明信片,画面全是一个神情呆呆的女孩,没有眉毛,眼睛像比目鱼一样分得很开,手里或肩膀上站着一只画眉。题目也是呆人呆语,如“什么都没变”,“坚持下去”,“干什么”。也有其他系列的,都是呆滞的风格,像“雾系列”,画面就是一条模糊的地平线,其他什么都没有,要不就是一扇紧闭的窗,玻璃的四周都是雾蒙蒙的像毛玻璃,只中间一小部分还是透明的。每次崖嫣都会买两张。
张豆崩反而是没有什么目标,神情涣散地瞎走一气。她一点都不小资,如果不穿校服就是一身的淘宝范儿。
后来她选到一个挂件。你懂的,高中生的双背书包扣上,都挂着毛茸卡通动物。豆崩挑到的是一只男式皮靴,制旧的程度基本是南极归来,简直满目疮痍。说它男式是因为旁边还有光鲜的高跟鞋,都做得小小的,得意洋洋。用鞋做挂件一直都有避邪的意思,是穷学生做互赠小礼品的首选。还可以任选一个字母链跟皮靴挂在一起,豆崩选的字母是B,她名字最后一个字的字母。
“你买来送给我吧。”豆崩选好之后对崖嫣说道。
崖嫣说好,一边掏出钱包。
付完钱之后她才想到,豆崩很少这样,因为跟豆崩相比她是穷人。
这时豆崩又补充了一句:“我请你吃饭。”
崖嫣还是说好。
豆崩拍拍崖嫣的肩膀:“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因为你是‘好好先生’。”她一边说,一边把挂件直接挂到书包上,满意地点点头。
这里比较出名的是便所餐厅,全是马桶或便池型的餐具,食物的样子当然足够恶心。想不到生意还蛮旺的,居然食客还有面如土色的大叔大婶。豆崩忍不住叹道:“原来有这么多无聊和绝望的人啊。”
她们是不会在这种变态饭馆用餐的,果然发现周遭流连观看的人也不比食客少,估计大家的心情都是想看到别人吃屎。
最终选了一家日式拉面馆,两人要了地狱拉面还要加“六倍辣”,外加一人一个超大杯冰镇菠菜豆浆。然而豆浆不敌劲辣,终于吃到喉咙冒火,大汗洗面,超级爽。全身上下不光是头发连所有汗毛都立起来准备自燃。
然后就是莫名的开心和想笑,她们相视大笑。
在地铁站里准备分手,是不同的方向。等车的时候还在东拉西扯,崖嫣的车先到,她做了一个拜拜的手势转身离去。这时她听见豆崩在身后喊了一句:“谢谢你今天陪我过生日,还送我礼物,谢了。”她回头做了一个愕然的表情,但马上又跟着人流挤上地铁。
透过地铁的玻璃窗,她看见豆崩一直在向她挥手。
她也冲她挥手,但是地铁转眼间冲进黑暗,原来如此。豆崩还真是心细如丝的人呢。
4
崖嫣的家是普通的三居室。
偏老的建筑是客厅不大,放上沙发和餐桌只能说刚好,没有多余的空间。但优点是三间房的比例也比较实惠合理,不会是鼻孔和脑袋的比例关系。其中崖嫣和妈妈各占一间,最小的一间是琴房。
崖嫣回到家的时候都晚上九点十五了,琴房的门紧闭,里面传出叮叮咚咚的钢琴声。
她换了鞋,放下书包就直奔厨房,拆了药包,把中药材倒进电子瓦罐,放好适量的水,开始煲药。这种专门熬药的电子瓦罐并不是全自动的,分武火和文火,武火大烧的时候还是要经常照看,等到药液煲得差不多了才换文火档,烧至一碗药液时倒是会自动换保温档,不过若不及时把药液倒出,药渣又会把药液重新吸干。还蛮烦的。
母亲并不是卧床不起,她应该是有些亚健康吧,常常要喝中药调理身体。
崖嫣的母亲林紫佳自幼弹钢琴,毕业于正规的音乐学院,现在在交响乐团工作。通常晚上的时间都要教琴,她因为基本功扎实,在琴童家长中的口碑很好,总有人托人的关系找上门来,当然她是严格挑选学生的,那也几乎每晚并无闲暇,煮药的事都是崖嫣负责。
厨房里还留有饭菜,崖嫣把它们拨到保鲜盒里放置冰箱。母亲是随性的人,不回来吃饭并没有问题。或者说第二天看见冰箱里有什么就吃什么,完全不记得前一晚为什么会剩?如果崖嫣提前告诉她不回来吃饭,她还会吃根黄瓜或啃个西红柿就算了。
在崖嫣的感觉里,母亲几乎生活在另一个时代。
她的发式,长年不变地盘在脑后,无论是外套还是裙子都是净色的,没有花纹和图案,而且多为卡其布质地,衣柜大部分是白衬衫。那种外套上翻出一个白衣领的穿法,和脚上的丁字带黑皮鞋,在崖嫣眼里简直就是中古时代的打扮。
仿佛时代的列车已经开走,只把她一个人留在了站台上。
有时候崖嫣真希望母亲是暴烈的性格,至少那样的性格可以一吐心中的块垒——自小她就觉得母亲不快乐,她的眉头总是藏有淡淡的哀怨,可她的性格又是温和委婉的,她对待崖嫣和学生都颇有耐心,但是家里的空气还是有些低沉。这也是崖嫣喜欢和豆崩在一起的原因,这个家伙总是至情至性,偶尔发一下失心疯会让她心里没有那么闷。因为情绪是会传染的。
或者,母亲若是那种很物质的女人,也许会有一份世俗的快乐吧。公车上超市里到处都是那样的中年妇女,特色之一就是见什么抢什么,生怕没占到便宜,打折物品是她们的最爱。高级一点的名牌控,就是名牌打折时激动万分地抱着一堆战利品回家,把断码超小号的裙子挂在衣橱里,号称减肥之后玉女归来,算是对自己一年到头辛苦劳作的安慰奖。
母亲却没有什么物质欲,没事不逛商店。有一回陪着女儿买文具,她在商店里看见一套质地超好的睡衣,看了价格牌说:“四百多块钱买套睡衣,还是太贵了。”不等崖嫣接话,女服务员已经抢白了一句:“你看清楚,我们是日本进口的,是四千多块呢。”母亲少看了一个零,崖嫣又没有能力拍钱出来说包起来,你干吗狗眼看人低?如今钱就是人的腰板啊。
心里只得承认妈妈好逊。
崖嫣对父亲没有印象,母亲跟他结婚后不到五年就分开了,而且分得干干净净,父亲从此没出现过。母亲带着她生活,一直需要姥姥姥爷的接济,后来他们老了,母亲肯教学生也只是前几年开始的,像她这种中古时代的人,布置琴房的时候又开始纠结和伤感,觉得自己这么干是对艺术的背叛。
从热爱艺术到为稻粱谋,虽然都是弹琴,母亲的心境一直黯淡、羞愧,觉得自己变得庸俗了。
但是没有办法,她们需要钱。
也许是因为过于劳累,近一两年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倒也没有什么大毛病,就是长久以来的偏头痛发作的比以前勤了,得了一次带状疱疹,感冒似乎定期报到,所以总是要吃中药调理。
直到把煮中药的电子瓦罐调至文火,崖嫣才能够真正静下心来做作业,这之前,她一会就要往厨房跑一趟。
终于,那股熟悉的浓郁的中药味慢慢弥漫开来,无处不在。
听见客厅的门响,崖嫣知道母亲把学生送走了。
不一会儿,紫佳便来到女儿的房间,她没有说话,只是坐在崖嫣的床边,左手越过右肩按着后背,自言自语道:“好像是肩周炎又犯了。”崖嫣二话没说就上了床,跪在母亲的身后给她按摩肩部和后背。
母亲的身体单薄而且僵硬,她才四十六岁啊,手感真让人触目惊心。崖嫣的鼻子陡然发酸,幸好是在母亲的身后,完全可以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