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事情尚未发生,没有人知道会有多么严重。就像海啸前的几秒,风过水面,平滑如镜。待一切都发生了,那就是生活。没有如果,也没有防患于未然。生活就是不间断的发生。
2
淡定。
崖嫣侧过脸去,淡淡的茫然在她眼中一闪而过,这时她看见了张豆崩冲她做出OK的手势,这个手势只有她们两个人明白:淡定。
她和张豆崩之间隔着一张课桌,但因是平行,她可以看见豆崩在课桌下的暗示。
讲台上,兰老师笑眯眯地合上手中的讲义,又重复了一遍今天的堂上作文题目,《给父亲的一封信》。课堂里很静,如果是其他班,通常是哀鸿遍野吧,但是培诚中学高二(2)班的教室却可以漠然得没有声音,有的人呆看窗外,有的人翻白眼,但也绝不至于唉声叹气好让老师有一种得逞的喜悦。
没有阅历的中学生谁不怕作文呢?苹果、耐克、网游、淘宝、星巴克、粉,同质化的生活,写出来就是比谁更傻。包括一样令人失望的父母,也是同质化的一部分。
培诚是重点中学,尤其高中难进,基本上都是掐尖生。据说校长每年都收到一抽屉的白条,他关掉手机,隐蔽家中根本不行,还是有人在他家门口坐等,所以学生录取阶段都是不知所终,全家人消失在茫茫人海。
所谓名校的高中生,人人一个虚张声势的小宇宙。这类人的特征,就是有一张与年龄不符的冷峻的脸,但也不过是外表狂妄内心幼稚的活标本。
培诚的校服是黑色的西装,领子镶有樱桃红格子布的滚边,男女生一律白衬衣打底,只是男生是红格布领带,女生是红格布的蝴蝶结,外加红格布的百褶裙。比起其他学校的各色运动服,给人鹤立鸡群的感觉。但也不得不承认,注重细节也是名校的特色之一。
虽然是不那么心甘情愿,但是同学们还是懒洋洋地展开纸笔,开始搜肠刮肚。
兰老师又开始强调,平铺直叙,真实朴素。她总是说年轻人的写作风格,不要病态地追求惊艳和华丽。这也和造房子一样,基础要打好,先要学会把事情说清楚,又说朴素的情感比较绵长,像《一件小事》《背影》这样的文章最终能成为名篇,并不是堆砌词藻的结果。
当然,兰老师是语文老师,是班主任。
不过她跟同学们并不熟,是刚进培诚中不久资深的新老师。
这么说一点都不矛盾,按照市里轰轰烈烈的“跨世纪人才计划”,兰老师就像深山老林里的人参娃娃一样,被从北方挖到了南方,来了就先奖励一套住房,又委任为高中部语文组的组长,听说接机的时候连教育局长都去了,只差没铺红地毯。在人才高度流动的今天,我们这座伟大的城市也不甘示弱,把“咱就是有钱”发挥到了极致。什么感情留人,永远都是钱能召来金凤凰。
就在火热的羡慕嫉妒恨的氛围中,兰老师来到了培诚,直接进入高二(2)班,将带领全班同学杀出一条血路,拿下最结实的高考率。
树欲静而风不止。早在兰老师到来的前夕,名角还没有亮相,锣鼓点那叫一个密集。算是尚未现身江湖,却已收获铺天盖地的江湖传说。最甚嚣尘上的疯传,说兰老师在当地就有“应试王”的美称,在大力推行素质教育的今天,重金把这样的人挖来是什么意思?
由此,同学们对她开始魔幻现实主义,若她长得不像僵尸或吸血鬼,简直就对不起同学们的想象力。
不过,纷纷扬扬的议论,通常都是以“没有什么特别”收场。
那天,兰老师第一次跟同学们见面就是这样,没有什么特别。她四十多岁,长相周正,穿中式的衣服,就是棉布、盘扣那种,颜色记不清了,搭配干净利落的短发,虽说有点土里土气,但还是有她的个性气场。
“我们终于见面了。”这是她的开场白。意味深长。
接着,她面带肃刹地环视了教室一周,似乎在记住每一个同学的样子。但显然这样的表情,表明她是不准备打亲和牌的,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她的硬朗风格。果然,她正色说道:“我尊重每一个为了素质教育呕心沥血的前辈和同行,并且将跟他们一起摸索这条崎岖而艰难的道路。”她的目光真诚并且坚定。
停顿了片刻,她又说道:“古往今来,主战的人都是爱国的,签订和约的人都是卖国贼。但实际情况没有那么简单,知道必输还要打是悲壮,为国受辱其实也非常痛苦。总之我只是不赞成意气用事,不管是应试还是素质,目前的高考制度都是相对公平的选才方式,我也会尽全力把你们送进大学,这样才对得起你们的苦读和你们父母的花费。”
最后,她说道:“任何一个时代的教育制度都是有弊端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只有你们去适应现行的教育制度,而不是反过来。请你们记住我这句话,不要抱怨,因为没用。”
并不是她的话震住了大伙,而是她自信和骄傲的神态,外加平静的语气和嘴角隐隐泛起的微笑。
她不仅回应了传言,还有点让人琢磨不透。
在兰老师的三板斧里,包括一次她命题的摸底测验。讲评卷子的时候,她两手撑着讲台,若无其事地说道:“以下是填空题,山对海说‘你是如此的宽广,如此的澎湃,如此的博大’,海对山说什么呢?就咱们班的同学,阁下只填了两个字:谢谢。谢你个妹呀。”
全班哄笑。
兰老师话锋一转道:“别一天到晚霸气侧漏随时要掀翻桌子的表情,你们很普通,我摸底一看你们弱爆了,想上名牌大学吗?别合计了,好好念书。”
这是杀大伙的锐气吗?果然有一部分同学顿时灰头土脸。
而且她够潮,满嘴都是不落伍的新名词,比起她来,学生们都太过保守、闷、老气横秋。
第二板斧,是兰老师把近三年来高考的零分作文收集成册,然后发给全班同学。“是要学习吗?”有同学问。
“学你个头啊。”兰老师说道,“是要告诉你们这是雷区,试都不要试。”
从小学六年级开始,崖嫣就喜欢看零分作文,觉得学哥学姐们个个才华横溢,想法刁钻,又够胆略挑战坚如磐石的高考制度,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所以她明目张胆地看这些书以示自己的叛逆,现在兰老师居然指定他们看,突然让她倒了胃口,感觉这一切索然无味。
崖嫣知道,全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同学跟她感同身受。想想吧,三分之一的人弱爆;三分之一的人并不独特,被老师视为寻常;还有三分之一的人早在兰老师的就职演说里就已沦陷。高二(2)班真是逊毙了。
幸亏兰老师的第三板斧没砍到人,直接掉地上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约摸十一点的时候,她从自动提款机上取了钱,沿着马路牙子没走多远,这时耳边传来了汽车的机鸣声,有两个非洲男青年开了辆现代停在她身边,副驾驶位的男青年探出头来,彬彬有礼地用打结的普通话问她为什么银行周日都不开门,他们要换钱有急用。
当然,兰老师把刚取的三千块钱都给了他们,拿到的美元是假币。
这就是这个城市给她的下马威,没有人是没被骗过的,所以任何人受骗的经历都会让人狂喜,像智商测试一样表示彼此差别不大。兰老师也一样,毫无顾忌地告诉同学们她的沮丧。
她的真性情让大伙有些不习惯,也有点不知所措。
兰老师的名字叫兰花花。崖嫣和豆崩都觉得土得掉渣,而且这是名字吗?应该是歌词或蜡染吧。而且她讲一口东北话,天哪,这又不是中央电视台,怎么能恣意横行东北话呢?在这样一个亚热带、微风里饱含湿气、鸟语花香的南方城市,严重不搭耶。
淡定。
崖嫣停止了胡思乱想,开始写作文了。最少八百字,她觉得脑袋仿佛锈住了,就是八十个字也挤不出来。
3
“牙烟?不是广东话危险的意思吗?”
“我出生的时候难产,我妈妈说生我就生了三天三夜。”
“那就直接取名叫危险吗?你妈妈当年肯定是文艺青年。”
“应该是犯二青年吧,她一直是很纠结那种。”
“哈哈,你太有意思了,我妈一看就是直截了当那种。”
这是在高一时,崖嫣和豆崩初次的对话。当时同学们刚刚组建一个新班,大家都在装酷,认为热情主动很傻。只有张豆崩是个例外,会先“嗨”一声跟人打招呼。她长着一张蜜桃脸,毫无瑕疵的橄榄色皮肤,欢快的笑容,很时髦的大牙缝,一头乱蓬蓬的自来卷,平时只涂浆果色的润唇膏。
崖嫣则有点薄相,细长的单眼皮,尖下颏,皮肤苍白,小腰板瘦成一片,看着的确危险,但又是那种常人感觉顺眼并且心情平和的长相。
她们渐行渐近也是有原因的,先是都加入了学校“深耕”读书会,要知道整个培诚的民间社团组织就有九十六个之多,随便一个点子就招兵买马,跳舞唱歌,翻墙爬树,游戏特效,科技控,总之应有尽有,都组织化了。有的人一个人就是一个社团,比如有一个同学登记了“编席社”,因为他家三代人都开藤器店,传统草席十年没卖出去一张,自从有了空调和电扇,传统草席就无人问津,再手工再精细就是编出花儿朵朵也是尘满脸、鬓如霜,个人再怀旧再伤感,也只是他一个人一个社,并没有人跟他共情。所以说要在一个社团活动中看见同班同学的概率应该是极小的。
结果两个人还都喜欢高木直子的漫画,这个日本小矮子够勤奋,新书一本接一本,让崖嫣和豆崩一聊就能聊半天。读书会的男生嫌她们幼稚,说深耕社的宗旨是重读经典,布置要集中讨论的书是《九三年》《茶花女》,要不就是四大名著,会员先各自回家阅读、深耕细作,讨论时应有独到的心得。可是这并不矛盾好不好,难道你吃肉就不吃青菜了吗?喝可乐就不喝水了吗?
这样应该足够了,对于一些年轻的女孩子,或许同粉一个偶像就可以亲密无间了。但是崖嫣敏感而且稍稍自闭,任凭跟谁也不肯轻易做朋友。
那段时间,她喜欢一个人去“天使之约”,是一家店面狭长的芝士蛋糕工房。店面虽然小,只有三张小圆桌和几把椅子,然后是柜台,最醒目的是柜台旁边的多层保鲜玻璃柜,里面陈列着各种口味的芝士蛋糕。制作工房倒是有两个店面那么大,完全开放式。崖嫣就是站在一侧看师傅的手工,很奇怪,从小,她就对西点制作有浓厚的兴趣。
把消化饼压碎,和黄油搅拌均匀。这是在制作饼底。
芝士软化后,加入细砂糖,用打蛋器打至顺滑无颗粒,然后加入鸡蛋、柠檬汁、玉米淀粉、牛奶、朗姆酒、香草精等,每放一样东西都要搅匀再放一样。
“为什么不能全部放进去以后再搅匀呢?”这声音显然是自言自语,所以也没有人回答她。崖嫣转过头去,发现说话的人是张豆崩。
张豆崩惊喜道:“怎么是你?你也喜欢做蛋糕吗?”
崖嫣只是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豆崩继续说道:“我也是这样做啊,手法一模一样,可是口感不是粗糙就是‘面’,像奶糊一样,就不性感高贵了,芝士蛋糕就是蛋糕里的电影明星啊。”
“要用‘水浴法’啊。”崖嫣说道。
“什么意思?”
“就是烤盘里要放热水,热水的高度要没过蛋糕糊一半。一起烤。”
豆崩瞪大眼睛道:“是秘诀吗?”
崖嫣还是点头。
两个人的距离再一次拉近,于是,别的女孩子是结伴去做手指甲,接驳眼睫毛,买白棉布的长裙,只有她们两个人躲在家里烤蛋糕或曲奇饼。
当然是在张豆崩家的厨房。豆崩的家很大很漂亮,但是到底有多大多漂亮崖嫣也不知道,因为她只去过她家的厨房,经过玄关的时候可以感觉到是不折不扣的豪宅。她家的厨房差不多就有一百多平米,中间一个带双水槽的大料理台,专业术语叫作“岛台”,岛台绝对是社交型厨房的主角,一切功能操作都围绕着岛台发生,在转身之间就能完成。而橱柜的家具化,令橱柜外观有形,却内秀其中——无论是实用的收纳设置,还是出色的细节处理,都让人在内心中情不自禁的感叹。
岛台下面是酒柜,里面林林总总。
此外,现代厨具、专用设备一应俱全。还有两个巨大的冰箱,生熟分开,据说家里一直存有发好的鲍鱼和海参,因为豆崩的妈妈经常要在家里请客。
崖嫣很喜欢豆崩家的厨房,她们围着雪白的围裙,岛台上放着食材、配料、量杯、电子秤、打蛋器、温度计,各种容量的玻璃器皿、汤锅,总之有一种将军临阵的威严。她们一起计量面粉,发泡粉,打鸡蛋清,预热烤箱,忙得不亦乐乎。豆崩家有一个男管家和两个保姆,豆崩妈妈在她家附近租了一套公寓给他们住,他们也是专门培训过的,见到两位小姐过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旦做好糕点,就要求他们必须享用,开始还好,供求两平。后来变得供大于求,他们便要拿出去送人,像楼下的保安、清洁工什么的,都吃过她们自制的糕点。
有那么多共同的爱好,两个人不成朋友都难。
这一天放学之后,豆崩约崖嫣到又一城去闲逛一下,本来,学生们放学之后没一个想回家的,不是四处游走就是腻在肯德基做作业或打发无聊时光,但是崖嫣一般都按时回家,因为要给妈妈煲第二天的中药,一副药还要翻煲一次,总计差不多要四个多小时,晚睡前必须完成。
不过豆崩的目光有点过于恳切,崖嫣只迟疑了几秒钟就说好吧。
出人意料,两个人都没有谈及今天堂上作文的事。
又一城的位置在天河区板块,顾名思义就是又一座城市的意思,天河是新城区,才有可能规划得煞有介事。这边的坐标性建筑是体育中心,下面几乎全部被挖空了,一期又一期的工程最终连成一片,是数不清的特色专卖店、饮食小吃,也可以搭T台走秀,总之地面上有的实体店下面全有,这就是又一城,也是年轻人聚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