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无话可说,小贞决定告辞。她向宋春燕交待了从大红皮包里拿了多少钱出来交诊疗费,单据也都在里面。并且客套地说要确实没事了再回家。
转身间的一刻,她的手臂被宋春燕没有打吊瓶的那只手拽住。
“你能再坐一会儿吗?就一会儿。”宋春燕有些迟疑地说道。
小贞望了望门外静谧的走廊,安慰她道:“他们不会到这里来的,他们不知道你住在这家医院。”
宋春燕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他们没有一个人会送我到医院来,我只是……”她突然说不下去了,眼眶里陡然蓄满了泪水。她把眼光移开,看着天花板,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
小贞重新坐回病床前的椅子上。
她想,江渭澜是对的,有些事情还是不要面对。因为心酸的滋味并不好受。人死如灯灭,是非,恩怨,钱,没有一样是说得清楚的,只有心酸很结实,满满地堵住了胸口。
5
吃晚饭前,江渭澜在水池前洗手,听见江姜在餐桌前一本正经地问小贞:“爸爸把餐馆都亏掉了,为什么还要奖励他?”
小贞道:“奖励他什么了?”
“做这么多好菜给他吃,我考全班第三名,不见你这样慰劳我。”
“你少吃了吗?还减肥呢,每次数你吃得多。”
“妈,你偏心。”
“那些都是身外之物,你少挂在嘴上。”
“妈,我就不同意你老是贬低钱的价值,有时候身外之物可比咱们的心肝肺还宝贵,爸爸现在开套牌的搬家公司,你绣十字绣眼睛都要绣瞎了,不都是为了钱嘛,干吗那么不屑一顾。”
“我懒得跟你说,你懂什么。”
江姜哼了一声,随即大叫:“爸,菜都要凉了。”
江渭澜答应了一声,不禁哑然失笑,这就是他喜欢的家庭氛围,每个人都可以自由表达,又都带有每一代人深深的印记。
他来到餐桌前,小贞已经给他倒好了二锅头。
菜式是支竹羊腩煲、水东芥菜捞鹅肠、酱爆茄子豆角,还有一碟腐乳虾仁跑蛋,四个菜聚在一起,香味袭人。
江渭澜笑道:“江渡又不回来,干吗做这么多菜?”
小贞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回来?”
“今天才星期四啊。”江渭澜正说着,房门被推开了,柔黄的灯光里,只见年轻的王觉健步走了进来。
当然不是王觉,是江渡。然而每次看到他,江渭澜都有一种成就感,还有一种父子情深之外的亲切感。
江渡走到餐桌前,笑道:“咱家不是都破产了吗?怎么还吃得这么好?”
小贞拍了一下他的后背,道:“没钱了才要吃好点,身体健康就当是赚到了。快去洗个手。”
江渡洗手回来,坐下以后,小贞递给他一碗饭。江渭澜这才问道:“你今天怎么有空回来?”
江渡道:“是妈打电话叫我回来的。”
江渭澜看了小贞一眼,小贞并没有看他,只是一门心思吃饭。
当天夜里的凌晨两点钟,有一单搬家生意,客户给江渭澜打电话说,他们一个多月前就千挑万选了这个黄道吉日,结果天气预报有暴雨,但是今天的天气还不错,所以决定半夜就搬,把时间给抢出来。
别人家不肯接这种活,才找到小蚂蚁。
客户需要两辆大车,江渭澜可以去借,但是人手肯定不够,其实临时抓人在大城市反而是件麻烦事,有时候出钱也未必抓得到人。小贞的观点从来都是求人不如求自己,所以叫回江渡,她自己也去,可以搬易碎物品,她准备了更多的竹筐、旧毡毯、麻绳,还有编织袋。
果然这些东西都派上了用场。
小贞穿了一身旧工装,蓝色的劳动布洗得发白,两只胳膊戴着草绿色的袖套,到达客户的家里,客户的脸上还有点疑问,因为从未见过搬家公司里有过女人,但是后来都非常服气。
小贞一声不吭的归类、整理,把异常零碎的物品装筐或装袋,尤其是厨房和洗手间,只要经她一通打理,立刻变得有条不紊。垃圾都经纬分明,有形的捆在一起,其他的装进垃圾袋。后来客户直接把她请到书房,因为实在乱出了水平,而且是二十年没搬过家的老书房。虽然大部分的书装在大大小小的纸皮箱里,但仍旧有太多的东西凌乱不堪地摆满一地。
破家值万贯。搬家的人总是什么都不想扔。凌晨四点多钟,家还只搬了一半,但是老天爷已经正式变天了,南方的天气,从来就没有变化的过程,狂风大作之后便下起了豪雨。
流程只好中断,大车已经停在了客户新家的大楼门口,但也有二三十米的露天距离,只有等雨停了才能卸车。
大雨变成小雨以后,一时半会根本停不下来。江渭澜叫江渡在驾驶室里躺下来睡一会,虽说是年轻人,但是第二天还要上班,又困又累对身体不好。他自己打着伞跑到车尾,爬上大车的车斗里,一直听到雨打在车篷上噼噼叭叭的作响,更显得夜深人静。
小贞整个人陷在诸多笨重的家具里,显得尤其渺小,她的头依在一撂装书的纸皮箱上睡着了。伴随变天气温也是大跳水,让人明显感到寒意。
江渭澜找到剩下的包家具用的旧毡毯,轻轻盖在小贞身上,随即坐在小贞身边,把她的头挪到自己的肩膀上。
她轻得像一片叶子,几乎没有分量。
然而至今他都在想:他和小贞,他们两个人到底是谁救赎了谁?
他一直都觉得她的内心够强大,够坚定。其实时间越长他就越发现自己并不适合包工程,接生意活儿。这种角色不是努力就可以完成好的,结果反而是小贞无条件地接受和包容了他。
上一次因为垫资承接工程的事情破产,他亲手卖掉了新房子,煮熟的鸭子飞了。下午在房地产交易中心办完手续,他在街上闲逛一直沮丧地不想回家。直到夜深人静,江姜已经睡了,小贞给他热了饭菜,他只记得有一个菜特别好吃。小贞说是白水煮白菜心。他说为何以前没吃过?小贞说因为贵,两斤重的一棵大白菜只不足二两的心,所以只放一点盐就好吃。
那一个晚上,小贞说,穷日子很累,但是有钱的日子一样累,只有简单的日子才是最好过的。
当时他疲惫无力的心里就流出泪来。
雨越下越大,被黑夜衬托得像素描本上的铅笔线条。
有雨的黑夜你会想起谁?这是一个既温柔又尖锐的问题。风声,雨声,眼前是一片阴湿的水气,有雨的黑夜你会想起谁?
他想到的就是身边的小贞啊。
第一次见到小贞,是在王觉的钱包里,那时候年轻人的钱包里没什么钱,最重要的东西是照片。王觉珍藏了一张小贞的照片,聊以安抚他寂寞而惨绿的青春。当兵三年,老母猪赛貂蝉。在光棍高度集中的深山里,谈论女朋友是一件多奢侈的事,今天的人们是无法体会的。
当时在江渭澜的眼里,小贞实在算不上什么大美人,最多是眉清目秀,但在王觉眼里就是七仙女。王觉说,上初中的时候,小贞总是迟到,老师问她,她不作声。有不怀好意的同学会说,她推菜去了。于是就有同学窃笑和起哄。那时的王觉就萌生了保护弱者和女性的情愫。江渭澜嘲笑他,你这是早熟还是好色啊?王觉说,我这是纯真好不好。
于是,少年王觉开始早起,他上学前绕到小贞家的附近,她的伯父在菜市场卖菜,的确一大早要到蔬菜批发商处运菜回摊位,一两百斤的蔬菜如果不是两个人合力又蹬又推,还真是一件麻烦事。小贞念及伯父还肯出钱让她念书,所以推车风雨无阻,十分卖力。王觉就帮着小贞一起给伯父推三轮板车。因为加快了速度,小贞就没再迟到了。
当时的那张大一寸的黑白照片,小贞的样貌清晰,文静之间还有一点羞怯。但是江渭澜只是看热闹的心态,觉得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再一次见到小贞,是江渭澜终身无法忘怀的。
他先是在平洲里放下行李,见到了王觉生病的父母,得知小贞在农贸市场卖鱼,他便径自找去,找到了小贞的鱼档。是嘈杂又混乱的农贸市场的一隅,上下两层的或铁皮或泡沫塑料的长方鱼盆,里面是不同品种的游动鲜鱼,所有的一切都湿漉漉的。小贞围着塑胶围裙,穿着高筒雨鞋,在一个血水横流的案板上剖鱼和刮鱼鳞,她微低着头,苍白的脸,因为消瘦而尖尖的下颏,背上还背着一个年幼的孩子。
南方的冬季阴冷,冰寒蚀骨。可是小贞的手泡在水里。江渭澜想到在王觉的家里,王觉的父亲穿着棉衣棉裤,但却光着脚穿一对棉鞋,是因为肺气肿哈不下腰来,自己穿不上袜子。在失去独生儿子的这个家里,没有人注意和关心这些细节,每一天都是匆匆而过。
有很长一段时间,江渭澜都不觉得自己是幸存者,他不否认是王觉和王觉的帽子救了他。然而只要他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王觉,不是王觉的音容笑貌,而是那些巨型的,从天而降的石头。
那些石头,像山一样的压在他的心里。
让他在半夜大汗淋漓,呼吸困难地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