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她把她当成了来面试的钟点工,怪不得这么顺利地开了门,看来女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女人最容易让人丧失警惕性。小贞自忖。
“体检单。就是抽血的化验单,这个最重要。”见小贞有些不明白,那个女人又补充了一句。
事不迟疑,凡事一开始就要讲重点。小贞这样提醒自己,立刻在第一时间说明来意,先介绍了江渭澜的工程队,然后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又说老公一直都接开发商的工程,合作近十年彼此是有信任度的,而且希望可以查账对账,把家里的损失哪怕补回一小部分也比血本无归强。说到家里实在没办法卖了饭店,一直还算平静的小贞不知觉间提高了嗓音,语气和语速还是显出了急切和波动。
她几乎没有一次性说过那么多话,而且越说越多,似乎又越讲不清,有些话重复了若干次,但她像是怕被打断那样,怎么也停不下来。
得知小贞的身份和来意,狐狸一样的女人的确脸色一沉,但是见到小贞喋喋不休,她慢慢又变得两眼涣散,虽然还是无可奈何地看着小贞,但思绪和意识早就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甚至觉得在自己面前诉苦的这个女人实在可笑,我家可是搭上一条人命耶,纵身一跳,肝脑涂地。什么是苦?我能跟谁说去?无以言说才是真正的苦吧?所以这个狐狸一样的女人到后来,干脆两只胳膊在胸前卷成麻花,歪着脑袋看着小贞,嘴角还有一丝似有似无的浅笑。
房间里安静下来。严格地说她们还只是在客厅靠大门口附近的位置,两个人都站着,狐狸一样的女人靠着一个三人座长沙发的后背。
“说完了吗?”卷毛狐狸口气平淡地问了一句。
小贞下意识地点点头,但又有些茫然地看着卷毛狐狸,希望她能听进去一句半句的。
“那你可以走了。”卷毛狐狸又说。
小贞当然没有走,只是怔怔地看着卷毛狐狸。
卷毛狐狸正色说道:“你走吧,我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你可以去告我,我也只能等着吃官司,或者吃牢饭,我真的没有办法。”她清了一下嗓音继续说道:“昨天银行找到我,说我老公总共欠了二点五亿,我反而昨晚第一次睡着觉,出事以后我就没睡过,最多迷糊一会,我要是欠两千五百万我会愁死,想着还能卖什么,倒腾什么,欠二点五亿,我还愁什么?我可以睡觉了,睡大觉,反正成了砧板上的鱼,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小贞一时无话可说,只能呆呆地看着卷毛狐狸。
她居然嘴角一咧,还笑了一下。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小贞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再说下去,卷毛狐狸显然一句也听不进。
当然卷毛狐狸也没有心情陪她,径自去倒了杯水,好像还吃了片药,一边转脸安慰她道:“你慢慢想吧,想清楚了再走。”
还好,她还不是那种野蛮、无礼的女人。小贞这样想着。
这时又有人敲门,估计是真的钟点工上门了,卷毛狐狸应该是同样的想法,快速地走到门口,打开门。
想不到的是,门外是黑压压的一片人,那么安静,那么训练有素实在令人吃惊。小贞看见卷毛狐狸只愣了一秒钟,便想重新把门关上,但已经太迟了,那些人一拥而进,几乎站满了半个客厅。
他们和卷毛狐狸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无意间就把小贞挤到边上去了。听了好一会小贞才搞明白他们是过世的男方家的亲戚,中心意思是男方的父母也老了,而且体弱多病,虽然不是第一顺序的继承人,但也有四分之一的继承权。卷毛狐狸承认婆家那边的继承权,但是她说无论是家里还是银行里都没有钱。
婆家那边的人根本不相信,他们说这怎么可能?骗鬼去吧。至少在五年前就有二十个亿,想独吞,没门儿。
卷毛狐狸说,如果有钱,老公怎么可能走上绝路?
那边的人说,那是你的解释,没准是为情而死,谁都知道他不止一个女朋友;也没准是患了忧郁症,他赚钱压力那么大,能不忧郁吗?
卷毛狐狸备感委屈,悲从中来,带着哭腔道,他的遗书你们都看到了,就是破产了,他没有办法接受这个现实……
遗书不能造假吗?我们凭什么信你?
卷毛狐狸说,你们不能漫无边际的混说,如果真是他的女人带着他的孩子找上门来,我认。可是没有啊,来逼我的只有你们,他生前对你们不薄,我手里还有你们的欠条呢。说他有忧郁症,证据呢?他在哪个医院看过病?有病例吗?
少来这一套。那边的人绝不肯示弱,他们说什么狗屁证据病例,我们还管你要人呢,你若是贤内助,老公怎么可能这么倒霉?
还有,要是心里没鬼,为什么不接电话,不见人影?
你回过家吗?去看过公公婆婆吗?
天生的贱货,你不就是挺着肚子找上门来的那个人吗?
他们人多嘴多,卷毛狐狸说一句,就有十张嘴说出一堆话来,让人无从辩解。总之只要卷毛狐狸开口,就被一片质疑声打压下去。
他们举出网上疯传的典型案例,一个优秀的企业家累死了,他的老婆带着十九个亿跟老公的司机再婚,这位司机感慨地说,我一直以为自己在给老板打工,没想到老板一开始就在为我打工啊。
这样的悲剧怎么可能在咱们家重演?那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婆家那边的人被这个故事激励地几乎失去了理智,开始推搡卷毛狐狸。可能卷毛狐狸也担心现场失控,她开始一声不吭,甚至一动不动。像巨浪里的一叶扁舟左摇右晃,任其摆布。但是这样的状态又被解读为死硬到底,更让婆家那边的人感觉到她明天就要嫁给司机了,更是气得咬牙切齿。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不知是谁突然打了卷毛狐狸一巴掌,不仅众人愣住了,连卷毛狐狸本人也给打懵了,她抬起头来,惊恐而又仇恨地盯着打她的那个人,混战一触即发。
小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一下子冲了上去,用身体挡在卷毛狐狸前面,她说:“有话好好说嘛,怎么能打人呢。”
打人的亲戚已经红了眼,他说:“你是谁啊,滚一边去。”说完动手要把小贞拉开,但是小贞不肯走。其他人帮腔说,我们家的事,你一个钟点工插什么嘴?小心连你也被打一顿。小贞心想我就这么像钟点工吗?不过身体还是没从卷毛狐狸面前移开。
“既然你们那么有理,就去法院告,打人不行。”小贞还是这么说。
“你是哪根葱啊,我不但打她,而且也敢打你,让开。”打人的亲戚推不动小贞,果然左右开弓扇了小贞两个耳光。
小贞照样纹丝不动,她说:“我五分钟前已经报警了。”
“那又怎样?!”打人的亲戚大声吼道,“我就怕警察不来,我还想让报纸、电视台都来人呢,只有上了媒体头条才能真正解决问题。”
众人也是一片叫嚣之声,没有半点畏惧。
就在这时,小贞听到身后一声闷响,回过头来,只见卷毛狐狸已经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不仅全身抽搐,而且双眼上翻,口吐白沫。开始婆家那边的人还以为她是装的,后来有人悄声说卷毛狐狸有“羊癫风”,可能是真的犯病了。
人潮退去,屋子里只剩下小贞和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女人。
小贞赶紧俯下身去抱起卷毛狐狸,一边喂喂喂的呼叫,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脸。心里又有点害怕,万一出了什么事她怎么说得清?
她用手机拨通了120急救中心的电话。
4
在医院急诊部的观察室里,病床上的卷毛狐狸依旧双目紧闭,没有意识。但是护士已经进来给她打了针,又在胳膊上输液吊上药水,医生说她并没有生命危险。小贞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离开卷毛狐狸家的时候,小贞还算冷静,没有忘记拿着放在玄关处的女主人的手提袋,是一个大红色的羊皮包,横起的暗纹如龙须面那样细密,闪亮的金色链扣。肯定是名牌,但是什么牌子小贞并不知道,只因皮包跟人一样,样貌端庄正色,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她当时打开皮包扫了一眼,见里面有钱夹和钥匙,便毫不犹豫地拎着上了救护车。
用药前要交费,小贞再一次打开红色皮包,用了里面的钱,也看到了女事主的身份证,她的名字叫宋春燕。
做完了这些事,小贞把大红皮包放在宋春燕的床头,准备离开。
不知不觉间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了,小贞感觉到饿了,想一想宋春燕也没吃东西,另外又想到万一这个女人一直不醒,别人把她的皮包拎走了怎么办?这个红色皮包就是显眼到令人担心。
小贞重新拎起红皮包,迅速地跑到医院门口的便利店,用自己的钱买了几个热包子和两杯豆浆。回到观察室后,她一边喝豆浆、吃包子,一边等着宋春燕醒过来再走。
如果把十字绣随身带着就好了,可以在这里绣几针。小贞这样想着,自从卖掉餐馆,她便一下从繁忙中变得空闲了许多,她曾在临街的窗台处挂了“织补”的牌子,这算是一门手艺,绒线衣,毛料衣裤脱线、勾烂、或者虫蛀,都需要经纬编织,织补后完全没有遗痕。可惜这样精致的手艺也过时了,谁还穿这一类老古董一般的时装,都是坏了即可丢弃的休闲服。连江姜都问“什么叫织补”,就像再小一点的时候问“什么叫地主”一样。
如今流行的是手工十字绣,她会接一些复杂图案的活,这样收购价会高一些。像她现在绣的美人鱼是一个大美女抱着小美女,都是人身鱼尾,色彩丰富绚丽,有些地方绣一针就换色。而她现在可以出卖的就只有耐心了,年轻人或者富人做不到的事都是因为嫌烦,也是她唯一的生机。
她决心找到宋春燕也是这个意思。
只是没想到最终要在这里守着这个昏迷不醒的女人。
刘小贞并不是一个爱心泛滥的人,对于素未平生的宋春燕,她为何要扮得像爱心天使一样?这实在跟她的经历有关。
人的所谓经历就是这样,它怎么发生就在人的心里怎么扎根,直到把你变成你坚信应该这样生活的人。
她生命的转折点就是王觉牺牲的那一年,当时她二十三岁,江渡才七个月。她的丈夫王觉牺牲了,消息传来,她完全没有反应,甚至都没有掉眼泪,因为不相信这是真的。她跟王觉是中学同学,王觉一直都很喜欢她的懂事和安静,那时的人比较简单,不管多穷都对钱没有概念,男女相爱就是互相看着顺眼就行。
王觉的父母也说,小贞是王觉的药,无论什么事,小贞只要看他一眼,王觉便言听计从。
她第一次见到江渭澜也没什么感觉,当时的江渭澜是来给她送王觉的遗物。她双手接过来,木着一张脸。倒是江渭澜哭得像泪人一样。
他抱着江渡,抱一次哭一次,后来他说,他要当江渡的爸爸。
江渡那时候还叫王渡,王觉的父母亲也都因为儿子的事病倒了,江渭澜真的像儿子一样到医院去陪床,他从部队带回来的行李一直都放在王觉的家里,就是平洲里的这套老房子。
刘小贞不可能把江渭澜的话当真,世界上可能有许多千奇百怪的故事,但是刘小贞跟所有平凡普通的人一样,认为所谓的传奇离自己十分遥远。
最初的危机过去之后,江渭澜果然也离开了王觉的家。但是后来刘小贞才知道,他真接去了深圳。那时刚刚改革开放,深圳被传说成遍地捡钱的地方。江渭澜和王觉有一个战友,转业后就在深圳的城建总公司工作,江渭澜就是奔着钱去的,因为孩子太小,王觉父母亲的医疗费是最大的拖累。
每个月,江渭澜都有钱寄回来。
他还托人带回来沙头角买的大光明奶粉,黄色的大铁罐。虽说是上海的产品,但是小贞在国内的商场里见都没见过。这样的高级奶粉真是救命啊,江渡嗷嗷待哺,一副吃山崩的模样,而异常悲痛的小贞早就没有一滴奶水了,当初她省吃俭用只能给江渡买大庆牌的袋装奶粉。
江渡如今总说自己是吃牛妈妈的奶水长大的,他哪里知道,他根本就是喝着江爸爸的奶水长大的。
那时候公公婆婆虽然出了院,身体照样很糟糕。公公一直都有肺气肿,渐渐加重,后半夜基本坐到天亮,服药是一天都不能断的。婆婆得了慢性肾衰要定期透析。他们的治疗单连在一起像一匹布那么长。一个家庭可以转眼间走到山穷水尽。汇款单,变成全家人唯一希望看到的东西。
这样过了三年。
江渡歪歪斜斜会走路了,他跌跌撞撞地在家门口抱住一个陌生男人的双腿,抬起头来仰望这个大树一样的粗粝的男人,他叫了一声爸爸。
是的,这个人就是江渭澜。
那是她第一次正经端详这个王觉的战友,发现他的长相虽然黝黑、沧桑,但仍旧透着周正和英俊,笔直的鼻梁,目光坚定而且明亮。
而且他对他们很好,寡言,温厚。
那一年,他们登记结婚了。
此后,他有了自己的工程队,还是一门心思地赚钱。他们有了江姜,又依次为王觉的父母送了终。时间就这样像水一样,没有声息的滴水穿石。这样一种方式的相濡以沫,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心里明白,爱,他们忌讳这个字。
不说。也从来没说过。
但是他让她相信,人在关键的时刻是可以不转身离开的,哪怕你只是一个陌生人,都应当处理好眼前发生的事。
终于,宋春燕醒过来了,她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足足愣了五秒钟,搞不清刘小贞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躺在什么地方?过了好一会儿,她好像才恢复记忆,她跟小贞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警察呢?”
小贞回道:“我并没有报警,我以为他们会害怕警察。”
宋春燕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小贞拿出手机,一边说道:“你醒过来就好了,我可以给你的家人打电话,叫他们来接你。”
宋春燕沉默了片刻,道:“我没有家人,唯一的女儿在国外读书,老家在外地。没关系,我过一会就好了。”
小贞默默地把手机放回兜里,宋春燕怎么可能没有家人呢?刚才站了半屋子的亲戚,如今已成为比路人还不如的凶神恶煞的敌人。小贞只好劝宋春燕先吃点东西,但是宋春燕不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