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将毕衢、韩毋辟等迎入为自己临时安排的村舍中,找了两张席褥,众人分宾主落座。霍去病先冲着韩毋辟拱了拱手,朗声笑道:“山野荒僻,只有这些物事可以应景。韩翁可不要责怪去病怠慢!”“哪里的话啊!”韩毋辟急忙避席还礼,“能承骠骑将军如此相待,老朽已足感盛情!”这边毕衢也整衣拜倒,对霍去病施礼道:“毕衢适才多有得罪,还请大人责罚!”
霍去病大度的挥了挥手,笑道:“算了!不过话说回来。去病面对千军万马尚无所谓,但是对于能否说服毕将军可着实为难了一阵子啊!”说着大笑了起来。韩毋辟也是拈着胡须不住点头,显是对霍去病的作风颇为欣赏。“霍将军!”毕衢声音稍滞,面上带出淡淡的尴尬之态。“毕衢何德何能,竟劳霍将军如此费心!惭愧,惭愧。”霍去病摇了摇头,“这是什么话?有了毕将军相助,去病现在才敢放言轻取石门,否则去病虽有定策,却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奏效的。”他拍了拍毕衢的肩膀,和颜道:“如今我们已可大大的缩短战事的进程,不是毕将军,又有谁可以做到!”
毕衢不好意思的轻笑一声,道:“毕衢可是被将军说的有些飘飘然了。不过听将军话里的意思,敢情对进击吕岘已经有了定计?”“不错!”霍去病看了看身边的冯子都与遂无忌,又转向毕衢翁婿。“我们刚才已经打探过了,吕岘在山下布有两千人封住了山路。山口不比村口,有这两千人据守我们本来很难逾越。”听到霍去病话里的“本来”二字,毕衢刚想张开的口唇又闭了起来。“好在现在吕岘已经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最初我们的意思是要设法绕过山梁,与山前的杨仆军约定时日,然后前后奋击,使吕岘首尾难顾。但现在情况已变,如果入夜之前仲先的虎卫还没有返回大营,吕岘一定会遣斥候前来探寻,那么我军势必无所遁形。当此天时、地利、人和皆不为我所用之时,若无奇谋以出,恐怕难逃丧师辱命的结局。”
“哦?”毕衢眨了眨眼睛,显然对霍去病这个“奇”字还有些疑惑。“所谓奇者,不过诈也。”霍去病解释道:“算算虎卫有近两千之数,吕岘决想不到这样优势的兵力竟会全军覆没。所以我打算让我的羽林郎穿上虎卫的服色,押解着毕将军与一干龙骧军,混入山前关口,一举杀入吕岘的大营。”霍去病看到毕衢面上露出为难的神情,微微一笑道:“你放心吧!你的龙骧军只需脱下戎装,也由我的部属装扮好了,只要有你在,他们已经不会怀疑了。”毕衢向霍去病拱手一礼,垂首道:“多谢将军成全!”韩毋辟手指轻抚着下颌的髭须,眼望着霍去病突然“嘿嘿”一笑。看到霍去病露出不解的眼神,他缓缓的舒了口气,意味深长的说道:“毋辟看将军指挥若定还不觉奇,只是这体念人情之处,在杀伐之余的大将中,还真是难得!”
“哈哈!”霍去病大笑了两声,“依韩翁的意思,去病倒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了?”“不敢!”韩毋辟拱手逊谢,却不见如何惊惶。“难道霍将军忘了毋辟祖上也曾是名将?家祖喜读《司马法》。《司马法》卷首开宗明义便道:古者,以仁为本,以义治之谓正。正不获意,则权;权出于战,不出于中人。是故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故仁见亲,义见说,智见恃,勇见身,信见信。内得爱焉,所以守也;外得威焉,所以战也。司马穰苴是春秋时少数几个真正无敌的大将,我看霍将军真是深得其三昧啊!”
霍去病摇了摇头,淡然一笑道:“韩翁真是太抬举去病了!去病从来少读兵书,连司马穰苴的名字也不过是偶然听过而已。去病所行仁义盖出天性而已,跟兵法什么的倒没什么关系。何况屈指算算,去病看来似乎杀孽更重。”“征伐之事当然以破敌为要。”毕衢急于了解霍去病的方略,忙插口接过话头。“不过毕衢对适才将军所言颇有疑义。就算我们可以易装突入吕岘军中,这么一丁点人手,不知道又能起什么作用?”“嘿嘿!”霍去病坦然一笑,显得甚是成竹在胸。“毕将军前时也说,杨仆军每日攻打甚急。此刻他们粮草日短,我想求战之心更是急迫,斥候细作想必也早已密布营前。只要我们这边一动起来,他们能够及时做出反应,便可收内外夹攻之效。”
“可是......”毕衢犹豫了一下,“营盘如此阔大,即便内中有什么举动,外面也是很难察觉的!”“哈哈!”霍去病看着毕衢心思重重的样子,不由得笑出声来,偏身吩咐冯子都道:“子都,把你的想法跟他们说说!”冯子都躬身点了点头。“只是厮杀叫嚷当然很难传到营外,但毕将军不要忘了,如今天色已黑,试想如果一把大火在营中熊熊燃起,是不是会格外醒目呢?”毕衢仍然摇了摇头,说道:“我们最多点得几处营帐就会被吕岘军截住,根本就难以形成火势。而且营中有这么多人,火也很快会被扑灭的!”“在下看就未必!”冯子都唇边露出一丝狞笑,“如果我们烧的是粮仓呢?”“粮仓?!”毕衢蓦地一震,“不错!就是粮仓。吕岘军中存粮不多,定会集中储措。我们一把火把他烧了,吕岘的军心要是不乱,我敢把我的冯字倒着来写!”
毕衢点了点头,自语道:“这倒不失为一条妙计。只是毕衢今夜倒是一个闲人了!”“此言差矣!”霍去病单掌支地,霍的站了起来,长笑声中,说道:“毕兄你想偷懒可是不成!吕岘将你陷于此地,定会遣人到你营中设法夺粮。进入大营后,我会派装扮成龙骧军的郎卫护送你回到大营,你的任务,就是确保你的营盘不会被吕岘接手。”毕衢曲膝站了起来,双眼凝视霍去病半晌,这才一字字说道:“将军,您这样放毕衢归营,不啻于纵虎归山。您要不要先想想清楚,这样做是不是过于冒险!”霍去病安然回望着毕衢,一双瞳子有如渊深海硕。“这至少,总比孤军突入敌营,行百死之战,更让人觉得自信吧!”
三千人迅速的披上了南越人的衣甲,将弩矢藏在了身后。毕衢被松松垮垮的绑了起来,绳头由毕衢自己攥在手中,遂无忌紧随其后,作为配合他行动的汉军指挥官。冯子都留在了背山村,他的职责是守卫这条驰道,以及看顾这些降顺的俘虏。就这样,数十骑为先导,霍去病与毕衢并辔在后,紧接着便是一条三千人的浩浩长龙。
由于天色已黑,山口处预伏的南越军也点燃了不少火把,将并不开阔的山道照得恍如白昼。山道尽头,南越军铺陈了好些枯木残枝,将道路严密的遮挡起来,木障的后面是数百南越的长弓手。鸣镝声响,一只火箭落在骑兵的脚下。霍去病轻轻招了招手,遂无忌立即会意的将一名虎卫军官推到了军前。“虎卫右军佐领仲先将军得胜而还,请速速清出一条通路。”
火把下,踱出一名军官样人,高声叫道:“请仲先将军至军前验符!”“仲先将军在交战中为敌人所伤,行动有所不便,符信在在下这里。”说完,手持符信越众而出,遂无忌怕有什么闪失,紧跟着他走了出来。借着火光,看到那名军官堪合了符信,遂无忌暗自松了口气,但视线仍不敢稍离他们左右。那名军官堪合了符信,却不立即交还给这边的虎卫军官,反而上下打量起遂无忌来。遂无忌暗暗后悔,手心里暗自捏着一把冷汗,他当初也没问明南越军中的服色,只是顺手挑了件适合自己身材的衣服而已。他身形长的阔大,南越人中跟他身材相近的极为少见。
那名军官打量过遂无忌,跟着点了点头,说道:“好个魁伟的汉子!好男儿不到虎卫军中一展身手,也真是枉了一世为人。”遂无忌忙笑着点了点头,心中却暗道:小小虎卫有什么可羡慕的?老子一会便教你知道,虎卫是如何的不堪一击。他不敢应声,生怕因着方言不同被对方识破身份,谁知对方却不肯放过他,仍然继续跟他搭讪。“我族中有个堂弟也是你这般模样,不知道你的祖籍在哪里?大家也许是远亲也说不定。”这样一来,他若不答话便显得极为奇怪了,霎时间连额上都泌出了一些汗来。
亏得那名与他一同前来的虎卫军官甚是机灵,看出情形不对,向对面的军官一拱手,道:“仲先将军伤势沉重,急需回营救治。大人如果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那就回营再叙吧!”“呵呵!”那名军官听他这样一说,急忙将符信递了回来,笑道:“抱歉,抱歉!我这就命人清开路障。”遂无忌不由得长长的出了口气。
随着大队越过路障,那名军官越看越觉得不对,羽林骑乃汉军中的精锐,个个都身形基本相似,就算没有遂无忌那般高大魁梧,相差也没有多少。南越士卒却大多瘦小枯干,若说有一两个遂无忌这样的人物还好理解,但如此众多的士卒个个如此,却实在解释不通。这名军官越过路障,再次跑到遂无忌及那名虎卫军官面前,尚在犹豫着怎样问出口的时候,遂无忌也已看出不对,光影闪动之间,对方那颗硕大的人头,早已扬上半空。鲜血随之激射而出,在月光下显得凄绝冷绝。
汉军对此早有准备,而一众南越军却是毫无防备,没有人会预先想到,这些笑眯眯的向自己挥手的友军会突然仗剑相向,所以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南越军在山口的千余人尽数的倒在地上。遂无忌略一清点,才发现竟然没有留下一个活口。毕衢在整个过程中,始终表情木然,似乎眼前的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同胞。哗然之声骤起便息,好像在这一片土地从来就不曾有过杀戮。霍去病望了眼毕衢,低声道:“争战之际,去病也是情非得已,还请毕兄原宥则个!”毕衢缓缓的摇了摇头,看向霍去病的目光沉稳而冷静,“自古以来的战争,哪次不是以死亡为其终结。毕衢早已看透,霍将军不必过虑!”霍去病点了点头,看来军前的毕衢要比自己冷酷的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