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武帝手扶七星剑,身子向前探出。“哪位卿家有异议何妨直陈,不必在下面聒噪!”武帝话音刚落,下面“刷”的一下,变得寂静无声,就连霍去病的心也不自觉的向上提起,一时大殿上似乎只剩下武帝无处不在的威严。
“青翟,你是本朝的丞相,不知有何看法啊?”武帝见众臣无声,当下向庄青翟问道。霍去病见庄青翟垂首沉思,心道,这有什么好想的,不懂汉律的人也知道张汤量刑太苛,怎么能因为一个人心中存在不满的想法,便斥以重责甚至到了死刑的地步,摆明了他是有公报私仇的嫌疑。庄青翟想了想,抬头拱手道:“臣也认为颜异罪无可绾,只是张御史直言诛戮事,微臣仍然认为过苛。腹诽虽恶,其恶不彰。怨集于一腹,恶形于一身。况且颜异廉直,举朝尽知。愿陛下秉承上天好生之德,宽善之善,善莫大焉!”说完这几句之后,庄青翟垂首深深,良久不敢直视武帝。武帝二目微合,视线始终罩在庄青翟的身上,半晌才听他缓缓问道:“说完了?还有哪位卿家有话要说?”
霍去病不禁一愣,武帝这句话一说岂不等于将庄青翟晾在那儿了!难道武帝对颜异已经起了必杀之心,这个颜异又不知道做错了什么?突然下面又有一声传出:“臣丞相长史朱买臣有奏!”霍去病转头看去,在文官行列站出一人,芴板高举,身形虽然消瘦但显得精气十足,眉目间一团和气,年纪看起来已在五十以上。武帝眼睛倏地张开,视线随之转移到朱买臣的身上,漫声道:“准奏。”朱买臣轻咳一声,说道:“谢陛下!臣以为颜异腹诽,不能单从此表象入罪,而应究其深理。腹诽者首开妄乱公议之先,其情可鄙,其势可诛。颜异腹诽虽依九律而不死,但乱国靡心,不诛不戒!”霍去病看到武帝拈须点头,知道朱买臣的这番话,已经说到他心里去了。朱买臣话锋一转,接着道:“张御史当事不迷,洞若烛矩,心若利矢直透表的。不愧为陛下洞察之明目,矫枉之助臂!”
霍去病听到这里见卫青身子向后微靠,知道他可能有话要对自己说,便不露痕迹的凑了上去。耳边传来卫青的一声叹息,“唉!居然连朱买臣都袒向张汤!汲长孺外守淮阳,满朝再无能与张汤抗衡之人了!”霍去病听了他这声感慨,心中大不以为然。因为历史明白的表现了武帝的性格,他乾纲独断,霸气纵横,就他所知,史上再没有一个皇帝比他更珍惜手中的王权了,这一朝倒下的高官要远远的过于任何时代。这个朱买臣身为丞相长史,不管他是不是真心曲意逢迎张汤,他最后的两句话都无异于在武帝心头横上了两根鲠刺。这些官场手段,确实厉害,看来自己以后也要加意提防了!
“东方朔。你在那里晃来晃去的,可是有话要说吗?”随着武帝的话音,霍去病望向立在御阶前的常侍郎东方朔,见他果然身子在轻轻扭动,瞪大了眼睛也看不出他在干什么。“启奏陛下!臣......臣下痔疮发作,瘙痒难当,故而扭动身体,实是万不得已!”东方朔面露尴尬之相,见到他的窘态,大殿上有人不禁失笑出声。
“大胆!”武帝猛击龙案,龙颜震怒,戗指指着东方朔喝道:“东方朔!朕体念你饱学之士,满腹经纶,知书达礼,才将你收在身边候用。想不到你在朝堂之上,竟敢口出妄言,污秽视听。难道你真以为朕手中的天子之剑,斩不得你这转世星罡吗?”霍去病心头一惊,再看周遭群臣,依旧敛衣低首,自若如常,没有一个人向殿前看上一眼。看来也不会有人替他说话了,难道这一代名士今日就要被斩在这里吗?霍去病忍不住身向前探,低声道:“怎么东方朔这么没有人缘,连个出头的人也没有?”前面的卫青微微的摇了摇头,同样压低声音回道:“不用管他,哪个月他不被斩上几回!大家都习惯了。”霍去病一愣,这才想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打眼看了看斜旁的张汤,连他也装作没听见似的,四平八稳的坐在那里,换做别人他早就跳起来狂参一本了,看来大家真的是司空见惯了,只是东方朔自己又如何圆场呢?
东方朔正了正衣襟,拱手道:“说臣下是太岁干世,纯粹是宵小谣传,陛下圣聪敏达,上及天听,岂能被轻易蒙顸!只是陛下这样作弄曼倩,曼倩倒怕教群臣当真了!”“哼!”武帝重重的哼了一声,但他说的堂皇,却是不便辩驳。“微臣刚才不过开了个玩笑,还请陛下见宥!”这时众人见他转入正题,都不禁竖耳倾听。“痔疮发作,乃人之常情,受痒而动,也是无可非议。只是一旦位列朝班,即须克己忘身,这寻常可谅的小事,便成了就戮的由头。可见生杀之事也是因时因地,不可一概而论。大司农颜异心怀诟怨,其实也在情理之中,本无就死之理。但是他身为朝廷重臣,廷议不出,却私下诟詈,这却是必杀之罪了。否则风气一开,谁人能禁,朝廷内外还有什么分别!微臣浅见,请陛下明察!”
武帝听完他这几句话,手拈胡须点了点头。说道:“东方朔的话众卿可都听清了?其实朕何尝不想本着慈悲之心,宽仁治政,可是朕为难啊!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三军如果无度,那还打个什么仗呢?诛颜异朕心不忍,乱天下朕心更不忍,只能忍所不忍了!”众臣一起毕立,齐声唱喏“陛下圣明”。霍去病冷眼看着他们在殿前表演,为这些人耍弄的把戏感到惊惧,同时心中生出一个巨大的疑问,颜异为人如何虽然不得而知,但张汤却是武帝朝出了名的酷吏,东方朔居然跟他一样的说辞,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致人死地,那他到底还是不是那个直言切谏的一代名士?
武帝微笑着瞥了眼垂手侍立的东方朔,说道:“虽然你的话有些可取之处,不过你戏谑朝堂,朕一会还是要罚你!”“是!臣甘愿受罚!”霍去病心道,这个罚字可大有学问,可大可小,可有可无,看来武帝心中对东方朔还是有所偏爱的。“好了!”武帝轻轻挥了挥手,对杨得意说道:“宣诏书。”
杨得意从内侍手中接过诏书,展开后,高声道:“侍中霍光,听诏!”霍去病听到霍光这个名字身子下意识的一震,这又是一个风云人物。这位权倾汉家二十载,一度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汉朝的历史上第一位使司马的位秩高于丞相的人物,终于登场了。殿下的宫卫序列中健步走出一人,头顶樊哙冠,身着玄甲,内着绛色禅衣,因为是戎装,所以无绶。眉如卧蚕,瞳中似有淡淡薄霜,让人辨不出他心意所向。唇上留着厚厚的髭须,看上去就知道他精力过人。霍光解下腰间的长剑,递给身旁的卫士,大步向殿心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