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与他默然对视半晌,这才缓缓说道:“韩翁亲眼目睹,难道还不算明证吗?毕兄总不会连自己的外舅都信不过吧?”毕衢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这么说,是将军救下了家翁了?”霍去病微微欠了欠身,道:“惭愧。”他突然发现毕衢这个人看人非常之有成见,当他认定自己加害于韩毋辟时,真是百口莫辩。一旦他觉得自己言辞可信,便又不做保留,这样的人还真是生平少见。“现在看来,定是毕兄一时不察,误入了吕岘的局中!”
毕衢长叹一声,说道:“怨只怨我自己急昏了头。当我们行近村口时,便发现路边有散落的尸首,而村中更是血迹斑斑,一片狼藉,显然已被劫掠一空。在下当时只是在村口遥望了一下,由于心中挂念家翁的安危,便未再多想,一马当先就冲了进去。说实话,我当时真的没想到仲先竟会布局害我!”“为什么?”霍去病心中一直奇怪,按说毕吕两族势力早已水火不容,毕衢断没有道理会堕入吕岘彀中。“这说来就话长了。”毕衢吐了口长气,道:“关键在于仲先。”“哦?”霍去病想不到他与仲先之间还有什么不寻常的关系。
“仲先是我儿时玩伴,可以说是与我一同长大。不错,他后来是投靠了吕氏,成了虎卫四部领军之长。但那是因为他爱惜功名,他从小就立志要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在南越,谁不知道,只要跟了吕氏兄弟,便可扶摇之上。所以我从来也没有因此看轻过他。他生性率直,决不是苟且之人,所以吕维虽命他职掌虎卫,看重的其实只是他的身手,根本就从来也没有把他当亲信看过。您想想,这样一个人,会阴设布局,谋害稚友吗?”霍去病摇了摇头,确实,刚才仲先如此伤势,却连哼也未哼,霍去病也早已在心中暗佩此人硬朗。“所以当数百虎卫自谷仓与林间杀出,我真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时我因为一马当先,身后只追随了少数近卫,知道中计后再想调头,却已是不可能了。想必霍将军你已得知,虎卫向以擅守著称。我后部强攻不得而入,后面又被林中伏兵楔入,当下便即大乱。至于他们如何鏖战我已不得而知,但现在看来,定是我部被虎卫从村口迫退,才形成眼前这种局面。”
霍去病以手支住下颌,狐疑道:“既是这样说,毕兄不是应该早该看出他们志在取你性命,何以又要跟仲先联手来对付我呢?毕兄甘当为国陨身,在下是莫名钦佩的,但在那种情况下,与虎狼为谋,不免迹近愚蠢?”霍去病对毕衢的愚腐极为反感,当下口气便不那么客气。毕衢抬起左手,轻轻抚了抚左颊的伤处,叹道:“在下其实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毕衢一旦中计,便曾质问仲先意欲何为。仲先当时便道受吕岘告之,说是我勾结汉军,进驻背山村,图谋不轨。汉人前军已被吕岘前军击退,现已在背山村周近设伏,要他引我前去,虢夺我的兵权。不知霍将军您初时可曾留意,仲先重兵围困,却不曾全力攻我,否则我这区区数十人,何以坚持恁久?因此上毕衢便相信了他的说话,以为他无意取我性命,只道其中发生了什么误会,致使他如此待我。开始仲先距我尚远,我无法解释,待到你的部属杀入,仲先这才亲身近前与我搏杀,而这时我再解释什么,他却已不听了。”
霍去病这时点了点头,说道:“如此看来,仲先先头所说未必便是谎言,我看他八九是受人蒙蔽,否则最后不致对你痛下杀手!”毕衢点头应道:“在下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将军你一出现在我面前,毕衢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以战明志。”霍去病微微一笑,戏道:“可笑霍某还一意想救毕兄脱困,毕兄却只肯以剑锋相待。”毕衢面上一红,躬身道:“毕衢行事乖谬,还请霍将军勿怪!还有霍将军襄救家翁之情,毕衢这里也要一并谢过!”霍去病嘿然笑道:“毕兄不再以我的敌国身份为念了?”毕衢闻言踌躇了一下,没有当即回答霍去病,霍去病心道,敢情此子还未死心。
半晌,毕衢才抬起头来,看着霍去病道:“毕衢敬重将军,功业彪炳,为不世雄杰。希望将军也能体恤毕衢,莫再相迫!”霍去病“腾”自石上站起,大步走到毕衢面前,沉声道:“毕将军,你要知道,我这不是在迫你,而是在帮你!如今南越早已易姓,你既使要做孤臣,也不会愿为吕嘉守节吧?”他话音刚落,头顶突然便如群蜂飞过,扬起一片展翼之声。霍去病与毕衢等都忍不住仰头看去,只见崖顶就像突然间铺开了一领织布,千百只箭矢如同雨点般向村舍外围的虎卫落去。虎卫虽然后退,但却一直没有退出汉弩的射程范围,而崖顶的弩手依照霍去病的指示,只是将敌人迫退便可,无须多耗箭矢。看眼前这般不计损耗的一轮急射,只能说明冯子都所率的大队人马,业已经跟了上来。
“这是......”毕衢眼望霍去病,面现惊疑之色。霍去病微微一笑,道:“我都说过,我所统御的这些不过只是前军,现在,恐怕是我的主军到了。”毕衢眼中的惊疑之色渐渐退去,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能让骠骑将军为先锋,不知统军的该是何许人也?”霍去病淡淡一笑,应道:“哪里!此人不过是我麾下听用的羽林监而已,姓冯名子都。”毕衢点了点头,感佩道:“传言骠骑将军素好身先士卒,今知此说不谬!”
“毕兄过誉了!”霍去病转身抽出土中“鸣鸿”,斜觑着毕衢,道:“如今我汉军士气正盛,破村只在呼吸之间。毕兄你可以不降,但是忍看你父亲这些旧部无谓死难吗?”“我--”毕衢似乎还要争辩什么,霍去病提刀向前跨出一大步,与毕衢四目相对,叹道:“唯有命部属即刻退出战团,这些人马方疏可保全。毕兄,霍某惜你英雄,你不要一误再误!”“可是--”不等毕衢将话说出口,霍去病厉声喝道:“现在你我之间,已无讲条件的可能。这些龙骧儿郎的生死,唯你一言可决!”毕衢抬眼向村口望去,汉家大旗在村外愈张愈炽,不得已点了点头,道:“好吧!我这就命部属撤出村子。”
霍去病刀身回收,握着刀柄的手将毕衢拦住。凝视了毕衢半晌,霍去病吐出口气,道:“毕兄,霍某承诺不伤害你的部属,但也不能容他们退回大营,你也是为将之人,当知事机如此。我大军现已封锁山路,断不会令你走脱一人。你还下令,命他们在村内聚合吧。”毕衢看着霍去病,忽然笑了一笑,说道:“霍兄只需利刃加颈,这些事原本不必与毕衢商量。”霍去病将拦着他的手慢慢的收了回来,缓缓道:“我既然视毕兄为英雄,便不愿强你所难。霍某再要宝刀加颈,断不会停而不发!”毕衢双眼与霍去病良久对视,似乎看到什么难以相信的奇怪物事,面上神情变幻不定。半晌才开口说道:“霍兄的为人,真是令人难以捉摸。”说完,头也不回的大步向龙骧军走去。
羽林军见毕衢将要走到两军相接之处,当下便有两人擎出长刀将毕衢拦住,同时眼望霍去病等他示下。霍去病点了点头,示意不必阻拦。毕衢与龙骧军被困于此,反正也是插翅难飞,霍去病自然乐得显示大方。羽林郎收刀之后,毕衢却也不再向前进,只是站在那里,大声的传达着自己的命令。不一刻,毕衢指派完毕,重又转身向霍去病走来,在霍去病身前三四步站定,看着霍去病道:“我已安排停当。要杀要剐,现在悉听尊便。”霍去病冲着他点了点头,大声道:“绑了!”
数百龙骧戮力破出战团,直向村子西首杀去。而汉军则东向而来,两相交叠,立即在虎卫军中撕开了一道口子。此时汉军早已占据了村口,大量汉军源源不绝的涌了进来,立时将虎卫压在谷仓附近的狭小地带。汉军将虎卫团团围住,突然间前面接敌的汉军倏地让开,露出背后数百弩手。此时虎卫除去已经折损的人手,还有近千人,尚自负隅顽抗。然而这一刻,他们面对的再不是汉军坚锐的矛锋,而是一支支崭亮的簇矢。日头已薄西山,暮色已开始漫入村中,余晖之中,矢刃耀如电光,深深的刺痛了一众虎卫的眼瞳。
“当!”不知是谁最先丢掉了手中的兵刃,接着“叮当”之声纷纷入耳,矛戟横斜,铺满了一地。霍去病斜提宝刀,自军中昂首而出,暮霭相簇,在他身周画出一圈光环,令人不敢直视。冯子都推开身前部卒,大步来到霍去病面前,合身跪倒,高声道:“卑职接应来迟,累大人受伤。还请将军大人治罪!”霍去病手腕翻转,“鸣鸿”顺势纳入鞘中,“铮”的一声长吟,响彻天地。他扫视了一眼面前神采飞扬的将士,很多人身上还在流血,但却依旧恃立如峰。又看了看一旁摇摇欲坠的一众虎卫,人人面上都挂着无尽的疲惫。他淡然一笑,望向冯子都道:“全胜之将,何罪之有。免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