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骗我!”毕衢的声音嘶哑,令人似乎可以听出他内心的挣扎。“家翁若不是被你们所害,便是已落入你们之手,你休想来骗我!”霍去病“鸣鸿”架在毕衢颈上,手上绝不稍动,淡然答道:“骗你于我何宜?只要你随我到东首崖下,一仰首间便真伪立鉴。”毕衢听了这话,似乎不为所动,两眼与霍去病对视半晌,这才斩钉截铁的说道:“你又要使什么伎俩?毕某现在身体虽受制于你,但心如磐石,你是决难施展!”霍去病气得往地上狠狠的啐了一口,心说:此人看似武勇,怎么却如此愚腐,居然到现在还没有弄清状况!遂厉声说道:“毕衢,妄你受命为将,携万千军旅,难道你现在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毕衢斜觑了霍去病一眼,漠然道:“我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霍去病心中甚感无奈,当下深深的吸了口气,厉声说道:“毕衢,显然你已经看到,东首崖上我军布有百多弩兵。但是你要知道,在下只需提旅杀至崖下,汉家劲弩,谁人能当!那时,岂不是安守待援。你已为我所制,生杀由我,我又何必与你盘桓周旋?我只需挥刀砍下你的人头,你的部属还不是自生自灭,我又何必徒毫箭矢!难道我肩头你刺的这一剑是假的?吕岘所部想要杀你也是假的?妄你堂堂男儿,是非之间竟如此优柔!”随着霍去病愈行疾言厉色,毕衢渐渐将头颅垂了下去。霍去病这才将音色转缓,沉声道:“你的家事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吕岘不过无知小儿,他哪里敢有胆量擅自袭杀你这个亲命副将!要杀你的人,只能是吕嘉兄弟。”
毕衢听他提到吕嘉的名字,猛地抬起头来,用力的摇了两下,嘶声道:“不!不可能!我父子世受王恩,忠心耿耿,手握南越半数精兵,他......他不敢!”霍去病嗤然一笑,道:“吕嘉既敢弑主擅立,你们毕氏又算得了什么!而且你说世受王恩,忠心耿耿,吕嘉忌的就是这一点。他弑主在先,若非适逢汉军进取,吕嘉可会曲意调处?而你父亲又怎甘与他同流?一旦汉军失利,你父子就是想晏然度日,恐怕也不可得了吧。”随着霍去病分析得深入,毕衢嘴角渐渐抽紧,看他使力甚足,唇边竟然泌出血来。他猛地高声命道:“全体龙骧,一起向东首突围!”霍去病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接到毕衢号令,一众龙骧立即合成阵势,剑刃盘身,如同一把脱鞘之剑应命向虎卫军中突去。汉军见龙骧已冲向阵前,在霍去病示意下全线回拢,护着霍毕二人尾随龙骧军向东首突围。虎卫在龙骧的冲击下瞬即解体,想必仲先昏厥尚未苏醒,军中无人统一布署,难以结成阵势做有效的抵御。所以龙骧未费吹灰之力,便从数百虎卫的围中穿出,一直冲到东首。虎卫毕竟人数众多,虽然刚才因一时失去统御,而致龙骧等人破围而出。但没用多久,谷仓西侧虎卫也包抄过来,两股合势,军威重又振作起来,将龙骧与汉军死死的抵在村舍附近。龙骧在前戮力顶住虎卫的进攻,崖上汉军排弩齐发,箭簇如锥,根根楔入虎卫甲内,皮甲在汉军的劲弩面前,直若鄙褛。箭雨纷下,虎卫抵敌不住,大队不住后退。而前面与龙骧混杂一起的虎卫立形势孤,用了没有几下功夫,便都横尸于阵前了。
霍去病此时才稍微松了口气,反手撤回“鸣鸿”,但是左臂一阵疼痛,无法将之收入鞘内,只好这样提在手中。他“嘿嘿”轻笑两声,说道:“毕兄看来是想通了?”毕衢却并不先答霍去病的问话,仰起头向崖上大声喊道:“外舅!您可在崖上?”霍去病知他心急韩毋辟的情况,当下微微一笑,便不再出声。“贤婿!我在这里。”崖上传来韩毋辟苍老的声音,只是天色幽黯,只能看清一个大概的轮廓。“您可还好?有没有受什么伤害?”毕衢听到韩毋辟的回声,面上现出一丝宽慰之色。“没什么大恙!你还好吧?”韩毋辟随之关切的问道。“我很好。”毕衢高声回道:“您老暂且稍待,小婿拼着一死也要保得您的周全!”
霍去病听了毕衢的话眉头一皱,不悦的问道:“不知毕兄此话何意?”毕衢的目光半点也没有畏避,直视着霍去病道:“既然家翁已落入你手,你这便开出条件来吧!”霍去病闻言勃然大怒,手指指着毕衢道:“我实话告诉你,现在村外协助你们攻打的只是我的前军,一会还有大队人马杀到。我无须借助你半点力量,不管龙骧还是虎卫,只要在这个村中的一个也别想逃脱!我也要你听清楚了,待我料理了村中这些人马,我自会让你与韩翁相见,但凡你看到他受到我哪怕丝毫胁迫,霍某立刻挥刀自刎在你面前!”说完转身向部属吩咐道:“把他给我绑了!”此人心中一意视自己为敌,竟而顽固到这种地步,霍去病内中早已按耐不住,真是懒得再跟他啰噪。
看到霍去病发怒,毕衢反而面现犹疑之色,开声问道:“你说你姓什么?”看到霍去病与毕衢交涉完毕,正有一名羽林郎想上前为霍去病调理伤口。霍去病伸臂将他推开,大声向毕衢道:“在下姓霍,汉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啊?!”毕衢猛的向后退了一步,面上掠过浓浓的惊畏之色,他虽然心中已经隐约有所猜度,但亲耳听见霍去病这三个字还是让他一时感觉难以接受。面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的年轻人,竟会是那个帐下精骑三十万,数年间斩首匈奴数十万,纵横大漠,无人能敌的霍骠骑!他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夕阳下霍去病英挺的身躯笔直不弯,剑眉斜插入鬓,一双虎目不怒自威,鼻梁高耸,一抹淡淡的髭须如护山脊。唯一的缺憾是他口唇的线条略显纤柔,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得不承认,这个人不管怎样看上去,都是天地间的至傲男儿。
霍去病回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向毕衢厉声道:“就冲霍某的名号,你也该知此诺不轻!”说完,向着欲绑毕衢的羽林郎摇了摇头,毕衢态度看来有所转变,令他又看到了希望。接着向手持伤药的羽林郎曲了曲指头,示意他可以过来为自己料理伤势了。毕竟霍去病再英武过人,也还是血肉之躯,尽管这个身体并不属于自己,但终究也算是自己临时的寄命之所。那名羽林郎急忙招呼人手,先将破碎的甲叶挑断,再为他的肩头均匀的涂上伤药。“大人。”料理伤口的羽林郎道:“卑职的伤药只能止住流血,至于说伤没伤到筋脉,还要等到杨将军军中的医官看过了才好定夺。”霍去病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再将毕衢的伤势也略加处理。在羽林郎料理伤势的时候,毕衢整个人呆呆的站在那里,好像被人使了定身法一般,动也不动。霍去病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踱步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毕兄真是太让霍某失望了。”“啊?!”毕衢恍如在梦中惊觉,向后退出两步,突的向霍去病抱拳施礼道:“刚才毕衢不知是骠骑将军大驾光临,言语中多有冒犯,还请勿怪!”
霍去病心中奇怪,笑问道:“不知毕将军又是何意?前倨后恭,令人不解。”“毕衢虽然身处南疆僻壤,但骠骑将军的威名也是如雷贯耳。毕衢对将军尊崇备至,即便此刻身为敌国,也不稍改钦敬之意!”毕衢这一揖至深,是个全礼。霍去病心知他这是敌手对敌手的敬重,发自肺腑,自己不便阻拦,当下也以全礼还之。只是他左臂受创,礼数只能使出个模样。霍去病立起身躯,不由得长叹了一声,说道:“我受了你这一礼,看来是不得不以死战报之了。”毕衢再次拱手作礼道:“多谢将军成全!”
霍去病摇了摇头,此人有情有义,自己真的不忍斧刃相加,看着毕衢沉声说道:“只是如此一来,倒教吕族称快了!”毕衢颓然垂头,似乎听了霍去病的话,也不免感觉无奈。“毕兄可想过今日之事的前因后果?”霍去病见他似为所动,沉声问道。毕衢摇了摇头,回道:“我现在脑中纷乱,实在没什么头绪可言。”霍去病淡淡一笑,看了看天色道:“看来在我大军到来之前,说几句话的时间还是有的。不知毕兄可愿聊上两句?”毕衢苦笑了一声,道:“其实倒也简单的很。数日前家翁行经此地,因为得知前方交兵暂时借住在背山村中。家翁到的第二****便已经知悉,只是战事紧急,我一直也无暇动问,只是嘱咐部卒带了些吃穿用具送到村中。”霍去病点了点头,插言道:“看来你派出的部属并没有到达背山村,因为韩翁曾对我说过,他遣人告知于你以后,一直就没有得到你的消息。现在想想,很有可能是你的人半路被吕岘阻截了。”
毕衢看了眼霍去病,跟着陷入了沉思,显然霍去病这个身份,已经赢得了他的信任。自己只是报出一个名字,便令敌人悉心服膺,霍去病开始对自己,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这样看来,事情就变得大有可疑了。”毕衢喃喃道:“午后仲先前来,面告我在驰道附近发现汉人踪迹。在下心急家翁安危,立即率领五百龙骧死士与仲先匆忙赶来。”霍去病轻轻嗤了一声,嘿然笑道:“毕兄未免把我汉军瞧得小了。我们若真有心趁间道而来,你以五百之数迎战,实不啻以卵击石。”毕衢神色颇为黯然,接口道:“这倒不是在下托大,只是当时情势危急,我已没有时间再集齐更多人马了。加上仲先手下尚有五百虎卫,以千人之数与汉军对峙于方寸之地,也不能说全无胜算。您也可以看到,整个驰道,除了村口这里,再没有任何一处可将阵形展开。我们的士卒进入林地,不敢说如虎添翼,至少是游刃有余。而汉军乍到,地势并不熟识,一旦进入林中强势至少也得十损七八。所以在下判断你们只能设法在村中固守,我这一千人打你是打不下来,但后有援兵,粮草不竭,把你们困死在这却有十足把握。当时在下也想到会不会是吕岘用谋,但一来确有消息说霍将军您已统兵南下,再者仲先人马与我相当,也是奈我不何。还有就是我部绕过吕岘大营,也未见何种异状,他既不在路上设伏,在驰道上就更没可能了。谁不知我龙骧死士奔袭山岭,如略平地,吕岘当不会以所短攻我所长。”霍去病点了点头,道:“这都是你事先没有想到,吕岘竟会狠毒至血洗背山村吧?”
“不错!”毕衢点头应道:“既然话已说到此种地步,有些事毕衢也就不再隐瞒。原本我部与吕岘部的大营中间相连,吕岘所部因为在石门关下大败,粮草损失殆尽。所以他们粮草用罄之后,便在我部取粮。突然有一日,吕岘亲自率亲兵进入我大营,竟要将我部存粮全部提走,并说他身为主将,粮草自当由他处划。我帐下的提粮官哪买他的帐,坚持不允他提粮,想不到吕岘竟然率众将之殴伤,便要强行移仓。在下当时便率部赶至,将他从仓廒逐了出去。为防他另做打算,不得不将大营一分为二。”霍去病将“鸣鸿”插入土中,转身在一块条石上坐下,他刚才一阵搏杀,又流了不少的血,身体已经有些应付不来了。“这么说,吕岘军中已经断粮了?”“那倒没有。”毕衢答道:“虽然我们两族一直有所抵牾,但既受君命,又大敌当前,当然得同舟共济了。我每日着人将一些米粮接济吕岘,虽说未必能让他的士卒吃饱,但至少不致饿死。”霍去病“呵呵”一笑,道:“毕兄有胸怀,识大体,果然是英雄所为!”
听到霍去病这样说,毕衢面上一红,说道:“在骠骑将军面前,毕衢哪敢受此谬赞!”霍去病轻轻摇了摇头,舒了口气道:“霍某这话真是发自肺腑,毕兄也不必过谦。”听到毕衢说吕岘军的粮草尽皆遗给汉军,如此一来杨仆的状况便没有预期的紧急了,霍去病心头顿时宽慰了不少。“刚才霍将军说是吕岘血洗背山村,不知有何凭据?而家翁又是怎样到了霍将军军中的呢?”毕衢注目凝望着霍去病,看他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