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的厉喝如同一声炸雷,身后的一众羽林郎立时便惊厥而苏,挥动着手中刀剑随着霍去病如影而至。“玄华”竟似深悉霍去病之意,飞上半空之后,调转剑首,斜刺里向着霍去病身前的虎卫劈去。畏呼之声一时不断,虎卫对这种天纵神物心存有莫大的敬畏,不待霍去病等如何奋力,“玄华”所经之处人丛便自然的散开了。霍去病暗自擦了一把冷汗,尽管事先已预做筹谋,但终于还是对两件事做出了错误的估计。第一件便是虎卫的防守能力,他看到数百虎卫尚且不能奈何几十个龙骧,加之对南越兵甲的一贯认识,着实没把虎卫放在眼里。而且一路冲突,感觉虎卫的阻力也并不是很强,在阵中他也是杀的性起,确也没有闲情再多想什么。现在看来虎卫的意图已颇明显,他们应该是看不出霍去病所部与龙骧的关系,既然龙骧已随后杀入,他们当然乐得放自己的部属深入腹地再徐徐图之。所以他才会在谷仓附近处频频碰壁,如此顽强的防守确有令霍去病全军覆灭的可能。
第二个他没有想到的,便是虎卫对“玄华”的反应。虽然他早已计算好,要在紧要关头利用“玄华”分散敌军的注意,但绝没有料到会是现在这种结果。“玄华”的出现哪里只是分散了敌军的注意,简直威慑群伦,望风披靡了。这一正一反两处失误,倒使得事态的发展按着他的设想进行了下去。
虎卫密集的人群如同幕布从中裂开,霍去病率领部属沿着“玄华”劈开的路线向前直冲出数十步远,竟未与一个敌人接战。谷仓周边人相接踵,退却的虎卫已经挤入龙骧军中,两军都是惊惶失措,不自觉的混杂在一起。“玄华”去势一滞,却也不伤人,兜头打了一个旋子,又飞回霍去病的身边。霍去病纵身而起,伸手捞住剑柄,顺势将“玄华”纳入鞘中,此时它所做的早已超出预期,算是立下了大功一件。虎卫见“玄华”消匿,乍着胆子重又聚了上来,此刻霍去病与龙骧军仅只一步之遥,岂容他们再成合围之势。大吼一声,“鸣鸿”舞若轮盘,随着刃首飞扬,他已经杀入龙骧军中。
“自己人!”霍去病前足踏出,刚与一名龙骧形成比肩,便高喊了一声,生怕龙骧军误认自己为敌人而阻截自己的步伐。其实现在龙骧军哪有工夫招呼他,他们正自努力搏杀,力图将刚才插进来的虎卫迫出内圈,根本就顾不上霍去病是敌是友。霍去病微一低首,避过迎面划过的一只长剑,伸手在一名龙骧军的臂上轻轻一推,便已转到他的身后,向谷仓的东侧绕去。那名龙骧见他无意伤人,也就不再理他,长剑外分借力刺入一名虎卫衣甲的缝隙之中。羽林军随即也加入战团。
谷仓不高,但周边却阔有二三百步,形如圆盘。霍去病沿着谷仓走出十来步,这才看到正在浴血厮杀的毕衢。此刻的毕衢与刚才所见又是一番模样,霍去病从崖顶看时,至少还能分辨出他的甲色,现在他的盔甲早已为鲜血染成一体的红色,他手中的长剑在夕阳下不时吐露,整个人如同正在火中锤炼。霍去病嘿然一笑,想必现在自己也比他好不上多少。毕衢招式狠猛,剑光一出便覆及身周,所以虽有龙骧军护侍左右,却都不敢离他太近。霍去病又紧走几步,这才看清,原来与毕衢鏖战的不光是一众虎卫,在虎卫群中,还有一个主将在与他对攻。
此人身材略矮于毕衢,体形却较之魁伟许多,也是白帻束发,面上髭须密布,根根挺立,以致于看不清长的什么样子。他手中的兵器倒让霍去病颇为留意,乍看起来,他还以为是汉军中装备的钩镶大盾。大盾一般为木铁所制,常见的样式为底缘齐平,上端由两重弧线组成葫芦形,中脊隆起的形状,大约相当士兵的三分之一身高,而在在铁盾上再安装上下两个利钩,便成了可攻可守的护具钩镶。钩镶一般用于守阵,待敌攻近后,盾牌兵便可以以之反击敌兵。此人所使的兵刃象极了钩镶,只不过盾体由硬木所制,上下左右均嵌有利钩,钩刃前端微微弯回,看来既可伤敌,又能以之锁拿兵刃。而且他的盾体甚小,只能差不多护住上臂,盾体缩小,使用起来就更加灵动,看样子应该是以攻为主的器具。此人身形甚壮,纵跃闪动应非所长,只是他一对钩镶上下翻飞,使得密不透风,倒足以弥补了他的这个缺陷。
毕衢剑式起落虽然波及甚广,但好像颇为受制于对手,每当敌手钩镶掩击的时候,他均得将横切之剑改为直劈,其间数次转圜,毕衢已显得颇为吃力。蓦地一名龙骧军脊背靠了过来,霍去病曲肘支住,向外用力一顶,一个箭步便到了毕衢得身边。此时正好毕衢的长剑被钩镶拨到外门,一只长矛从他右方穿出,奔他肩头刺来。这一刺对于毕衢来说本无大碍,但正巧霍去病此时已到了他的右侧,他既无法向右闪避,便只能避向左侧,但此时他的长剑还格在右首,剑上力道一分便有可能被敌人锁住。霍去病不等他做出反应,“鸣鸿”斜挑已将长矛拨向一旁,毕衢借势回腕,将长剑抽了回来。同时余光已瞄到霍去病的身影,心中感觉异样,沉声喝问道:“什么人?”
“汉人!”霍去病随口应道。同时手中宝刀不停,绕着长矛连转两圈,将敌人的长矛绞得脱手坠地。“哈!”随着毕衢的一声闷哼,长剑抵住钩镶迫得敌人退出两步,接着利芒回闪,剑刃竟斜着向霍去病的颈中切来。这一下大出霍去病的意料,他刀不及回,只能左肘向上斜挑,击向毕衢的手腕。毕衢剑不走老,手腕回缩,剑尖在霍去病眉心堪堪擦过,回手上挑,击飞了一支探过来的长矛。霍去病翻腕收回宝刀,沉声喝道:“你疯了?”
“我要是不辨是非,任你来去,那才是疯了呢!”毕衢口中答话,伸手攀住面前的一支长矛,用力向内回夺,对手吃不住劲,跟着长矛向他怀内跌来。毕衢看也不看,抬起一脚将其踢入阵中,长矛就势向霍去病腰间扫来。霍去病后退一步,“鸣鸿”向下一推,将长矛居中斩断,任其残部从身前划过。厉声喝道:“毕衢!你现今身陷险地,唯有与我合作,方才有一线生机。”毕衢双手握紧长剑,在身前一阵急促的挥舞,宛如一个光球慢慢溢开,波及四周,既使以霍去病的身手,也不得不被迫开数步。“停手!”毕衢这一轮招式使出,显见颇为吃力,长剑收回之后,便即拄地喘息不已,但他的身周却也因此形成了一个方圆十数步的空场。
霍去病伸臂拦住正要前冲的羽林郎,低声吩咐道:“守住后路。”眼睛却一刻也不离毕衢的左右,看他到底有什么话要说。毕衢抬起左臂,伸出手指指向手持钩镶的敌将,大声道:“仲先!汉人已经杀进来了。你难道还要纠缠个人恩怨,置家国存亡于不顾吗?”“好!”那名敌将大步跨出本队,两只钩镶边沿左右一敲,两片包铁擦出极为脆亮的声响。“你将手牌交给我,我便与你同心杀敌!”毕衢狠狠的扫了眼霍去病,气急败坏的向仲先喊道:“你怎么依然执迷不悟?吕岘非是大将之才,我将万千儿郎交于他手,不等于纵飞蛾之于烛火吗?”
霍去病见毕衢敌视自己,当下也不辩解,只是静观事情到最后会如何收场。此刻三员大将各立本阵之前,部属均列阵齐集于后,但是仅仅相隔数十步,三方的军队仍然还在混战不休。仲先将钩镶分向两旁,“嘿嘿”冷笑了两声,说道:“毕衢,你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吕大人再非将才,至少不会里通外国,阴蓄反志。”毕衢收回手指,两手交叠支在剑上,沉声问道:“你这话不知是从何说起?”“从何说起?”仲先向前猛的迈出一步,右手钩镶在面前一挥,带起一阵劲风。“我来问你!驰道临近北营,是不是本该我部守卫?可你却对吕大人心存疑惧,强行派遣斥侯进驻背山村。那么现在这些汉人是哪里来的?难道你就敢说和你全无干系?”毕衢一阵气苦,深深的吸了口气,道:“此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即便有心降汉,又怎会拿家人的性命来施这苦肉之计?家翁身陷乱军之中,生死未卜,我比你更想生啖这些汉人的血肉!”说着,长剑在身前旋了一个圈子,身体也随之向霍去病纵来,光华瞬间褪尽,破风之刃劈面而至。
霍去病业已听懂,他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便视自己为寇雠了,想必这其间有所误会,使得他以为韩毋辟已丧命于汉人之手。但毕衢长剑来势极快,要想解释却根本没有时间。霍去病向后退了一步,低声命道:“你等暂且退后观战。”说完,颔首侧刀,向前迎了上去。“呼”的一声风声透过,毕衢的长剑自霍去病肩头掠过,借势沉肘立格,架住霍去病横着荡来的手臂,两人下盘膝盖一碰,便即纵后退开。仲先手中钩镶蓦地擦出一声大响,高呼道:“毕衢,我来助你!”霍去病见他略出的架势,知道是个下盘极稳的人物,如若被此二人联手,恐怕自己当无胜算。他猛的抬头看了眼天际,夕阳已经摇摇欲坠了,一旦等到天色变暗,汉军因为不熟识地形,势必处处受制。现今的状况,只利速战速决,不宜拖延。
霍去病提起一口真气,稳住下盘,手中宝刀旋转劈出,迅若奔雷。这几刀刀光闪耀,立时将毕衢罩在当心,宛如暴风骤雨中的一叶扁舟。毕衢见霍去病招式刚猛,却也并不畏惧,手中长剑寻隙格挡,竟令霍去病全然无迹可寻。霍去病武功心法禀承道家一脉,并不擅长狂攻快打,他这几下急攻的目的就是想借着宝刀锋锐,以迅猛无比的快刀使毕衢穷于应付,无暇多想。毕衢连挡几刀,已经发现霍去病的几处破绽所在,他抢上一步正要回攻,却见霍去病身形一顿,手中宝刀迎风扬起,恰似暴雨如荼中现出的一抹骄阳。霍去病将“鸣鸿”侧举过头,夕阳下,反射的光华如水,流转不泻。这招“残阳抱雪”立意甚高,既名“抱雪”便知后蕴极深,是最能体现吕纯阳道家精神的一式剑法。毕衢从未见过变化如此繁复的招式,只道他要凌空下劈,他与霍去病交手数合,对霍去病臂力如何已深有所知。知道任由他纵刀而下,自己未必能抵住这一式之威,长剑急忙平刺而出,力图于他劲力迸发之前阻住他的去势。霍去病心中正是想他如此,“残阳抱雪”起手只是个虚式,待到毕衢长剑攻到,霍去病刚要变换招式,却见仲先已经疾步到了毕衢身后。
霍去病也是因为见他逼近,这才想以此式将毕衢迅速制住。仲先向左前踏出一步,似乎是轻咳一声,接着霍去病便看他右手钩镶扬起,钩镶向上的那只明晃晃的铁钩,在夕阳下寒光一迸,便向毕衢的下颌划去。霍去病陡然一惊,因着仲先距他尚远,他已经应变不及。毕衢长剑正全力向他攻来,根本就无暇闪避,若任着仲先原式击出,势必将毕衢的整个头颅从身上勾将下来。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霍去病已经来不及多想,扬起的宝刀就势斜向劈出,只希望这一击之威,能使得仲先的攻势稍稍停滞。仲先却是早有防备,左手钩镶立起平推,右手丝毫不见停滞。此时毕衢也已发觉不妙,但他剑势已全力击出,根本已无回力的可能,只能头微向右偏,希望能避过致命的一击。
时间似乎也因着对场中战局的关切而流逝趋缓,所有周边的一众兵卒都因相距颇远而无力相助,一瞬间,除却外圈中纷乱的厮杀声外,又多出一道道沉重的呼吸之声。毕衢的长剑先发先至,眨眼间已抵到霍去病的前心。毕衢只道霍去病会收刀回护,所以这一剑已是倾尽全力,百折不回。却不想霍去病突然变招,身形由扬起瞬即转为前趋。毕衢再变招却已来不及了,刹那间,长剑携毕衢全身劲力,竟然击碎了霍去病外罩钢甲的甲叶,只听“啪”的一声,甲叶崩裂。跟着长剑“扑”的轻响,没入了霍去病的肩窝。
霍去病与仲先相距最远,但他念头转得最快,而且合身扑击全力施为,加之宝刀直劈增加了攻击距离,所以反而是他的刀较仲先更早击中目标。霍去病肩头受伤,竟丝毫没能缓阻他的身手,皮肉受痛,反而更激起他体内的血性。众人耳中均是“嘭”的一声大响,霍去病全力一击矫若雷霆,“鸣鸿”所展现出的威力令全场都为之侧目。起先仲先与毕衢已搏杀多时,毕衢也曾大力劈刺击中过仲先手中的钩镶,然而在众人眼中所见不过是盾牌上多了一个白点而已。毕衢所持即便不是什么名剑,想来也是千中选一的极品,对于仲先的钩镶居然砍刺皆不能入,可见钩镶盾体的木质也当非凡品。然而现在围观的诸卒却亲眼看见,仲先右手的钩镶竟被霍去病的这惊天动地的一刀一劈两段,盾体瞬间应势而解,而宝刀“鸣鸿”却去势不竭,刀身透盾而入,将仲先及腕及肘,一刀斩为三截。
而同一时间,仲先的钩镶也击中了毕衢的下颌,但他因为分力阻击霍去病,可能也在一瞬间受到创伤的影响,这一击只是在毕衢的左颊上,划出一道极深的血槽。“当”的一声,毕衢的“抱龙盔”在空中高高跳起,划了一个弧线,又重重的摔在了地上。仲先断腕之后,竟然哼也未哼,踉踉跄跄的向后退出足有八九步,这才“咣”的一声,仰天栽倒在地。只在一刹那间,三方的三名主将竟不同程度的全部受伤,立将一干围观的部卒震摄在当场。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霍去病努力抬起左手扳住剑身,右手向上疾撩,“嚓”的轻响一过,将毕衢手中的长剑居中斩断。跟着手腕一翻,“鸣鸿”已经搭在了毕衢的颈上。这时众兵卒才反应过来,众虎卫急忙上前救治仲先,未得仲先之命,他们只是将龙骧与汉军尽皆围住,并不急于进攻。而龙骧军涌动了一下,却没有上前,本来三名主将之中,以毕衢所受伤势最轻,谁也没想到他竟会不做抵御,转眼便为人所制。此时主将落入敌手,龙骧军投鼠忌器,不敢稍有妄动。羽林郎一字排开,挡住一侧试图冲击的虎卫,而龙骧此刻反倒无须如何挂怀了。
毕衢头盔坠地,一头长发披肩散开,左侧发稍,鲜血滴滴披落。霍去病倒是此刻才能真正的看到他容貌,只见他眉目秀挺,唇红面白,与毕侗倒有六七分相似。最大不同之处,只是在眉宇之间,多了些英武之气,少了些矫揉之意。毕衢长剑为霍去病削断,双手就势落回身侧,霍去病与他四目相对,见他眼中现出一片迷芒之色。“为什么?”毕衢喃喃问道:“你为什么甘冒被我刺中的危险,也要不惜身命相救于我?”霍去病左肩伤势痛入骨髓,但依然咬着牙道:“受人所托,敢不应命!”毕衢眉心一皱,愣怔的问道:“怎么会?是......是谁?”霍去病深深的吸了口气,猛的将断剑自肩窝抽了出来,毕衢这一剑虽然因为情势及甲片所阻,未能透肩而过,但断剑拔出之后,反而痛楚更盛,霍去病感到左手再也无法使力。“扑”的一响,断剑脱手跌在地上。霍去病忍住疼痛,一字字道:“韩翁毋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