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抬手拨开面前的枝桠,探出身向崖下望去。背山村依山而建,地处坡峰相夹的缓冲地带。一路行来,整个岭地并无突兀之感,唯有此村所依之处,立若陡壁。村子被山岭三面拥围,只在南面与驰道相接,村人在此处立起了丈许高的木栅,将生息紧紧的庇护其中。村口向内数丈,是个颇大的谷仓,环抱约有数十人。谷仓向内是一片平地,想必这就是村中的打谷场。村舍分布在东西两侧,大多背山而建,散布于村子两侧,如同绽开的两朵花瓣。山村风情,确是绮丽,只不过现下却是让人不忍卒睹。
村舍东首,横七竖八的散落着十多具尸首,殷殷血色之上,个个是肢残体破,看不到一个囫囵的模样。看来这些人被杀之时,正是聚在一起,所以暴行一起,便一起履难了。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凶徒不仅斩断了他们的肢体,而且还割下了他们的头颅。村舍前方,如常的围有庭院,村中民风淳朴,所以也就只是些简单的木栅,不过用以防止家畜走逸。然而此刻木栅的尖顶,却七零八落的斜插着自家主人的首级,由于目力难及,霍去病无法看到这些首级的表情,但是他只要一闭上眼睛,便能想象到他们流露出的,会是何等的惊怖与莫名。随着视线飘过,霍去病的心竟然跟着猛的一跳,西首村舍外面的木栅上,那血肉模糊的一团竟似一个尚不足岁的婴孩,依稀能够辨认出的一双手兀自无力的伸向天空,然而无情的造物却再也不会给他留下一丝生命的可能。村舍相间的僻静之处,隐约可见的莹白肢体,更是让人触目惊心。霍去病不必凝神去看,业已可以猜到那里发生了什么样惨绝人寰的事情,他的牙齿在口中磨得“咯咯”直响,扶住树干的手指也在不经意间,深深的嵌入了树身。
这些年来,他确实已经看惯了厮杀,漠视了血肉。他虽然也会临敌不忍,但却知道这就是战士的责任,生为男儿便有为战而死的义务。可是眼前的一切让他觉得深深的愤怒,他的左手下意识的搭上了“鸣鸿”的刀柄,一股血气刹那间直贯顶门。头一次,他觉得武帝的征服也许是对的,他庇护天下的诺言也许真的是发自内心。只有用征伐,将他们纳入一个更加安定的国度,才会使得惨剧不致再次重演。他紧紧的闭上了双眼,暗暗发誓,再不为自己曾有的杀戮而心生悔意了!
“啊!”蓦地耳畔传来一声低呼,霍去病转过头,看到韩毋辟正自掩着嘴,手指颤巍巍的指向前方。初时,霍去病以为他也同自己一样,惊于目中所睹的噩状。可是转念一想,似乎又是不对,韩毋辟在村中死里逃生,这一切自当已然见过。他顺着韩毋辟的手指向下望去,村内,环绕谷仓围有约数百名虎卫,在他们的围中是数十个身着龙骧军服色的战士,正在人人拼死,戮力厮杀。相形之下,龙骧的确较虎卫更为悍勇,其士卒不比虎卫,均有薄甲护身,但是身受矢刃,居然无人退缩。尽管如此,虎卫却明显人多势众,若非龙骧军身后有谷仓可恃,恐怕早已被众虎卫碾成齑粉了。
就在这群龙骧军中,有一人服色与他人分明不同。龙骧人人身着布衣,唯有此人外罩皮甲,皮色黝黑,根本看不出是何物所出。再有就是,其他人均披发被面,状如野兽,只有他头顶牙盔,形如盘龙扣爪,护住面门口鼻。手中一只长剑,大开大阖,看其力道走势,与韩毋辟的剑法多少有几分相似。如此一来,不用韩毋辟解释,霍去病已然明白他为何会突然惊惶了,这名服色异于他人之人,定是他的乘龙快婿毕衢。然而霍去病心中随之便生疑问,如何这个毕衢会只带这么少的部属困入敌围?而更莫名其妙的是大敌当前,龙骧虎卫又怎会自相残杀起来?
韩毋辟终于从震惊中缓释了过来,伸手抓住霍去病的衣袢,颤声道:“将军,那便是老朽的女婿毕衢。他怎么会......?”霍去病冲着他淡然一笑,道:“现在的形势还不好判断,不过暂时看来,虎卫尚攻不破他们的固守之地,一时半刻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是......”韩毋辟似乎仍然未能从霍去病的话中得到宽慰,抓住他衣袢的手依旧捏得甚紧,口中喃喃道:“敌人是他们的数倍,而且装备更精,恐怕他们是要凶多吉少了!”霍去病微微一笑,抬手将韩毋辟的手指轻轻扳开,说道:“老丈,你也是习武之人,怎么也会惊惶至此?你看毕衢剑上进退有度,显然其力未竭。他这种大开大阖的剑法,旁人轻易不得近身,所以说再有片刻也不会有什么闪失。只是这样看来,他们可能也是刚到。”
韩毋辟抚着胸口长长的舒了口气,霍去病所说的他并不是没有看到,只是经由别人这么一说,才象是吃了定心丸一般。“将军,请您无论如何也要将小婿襄救出来!”“放心吧!”霍去病将手掌在韩毋辟胸前拍了拍,道:“霍某既已应承了你,断不会只是一句空话。只是你看下面两军合起来,人数已经超出我军数倍,这是我军入越以来第一次遇见精锐,不得不谨慎从之啊!”“那......那?”韩毋辟似乎还想再说什么,霍去病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心中有数。笑着道:“走吧,我们下去商议商议。”
遂无忌在下面看到霍去病等回来,急忙迎了上去,施礼问道:“大人,可看到村内情形如何?”霍去病默然点了点头,示意他跟自己到一旁说话。两人走入林间,霍去病随手拣了根树枝,蹲了下来。寥寥数笔,霍去病在地上勾勒出村内的草图,接着抬起头看着遂无忌道:“依我看,形势不容乐观。”“大人这么说,是因为......”遂无忌抬起头望着霍去病,并不急于继续说下去。霍去病冲他微微一笑,感觉这个遂无忌跟随自己久了,似乎火爆性子也收敛了不少。“你看!”霍去病用手上的枝条在地上画了几个圆圈。“这个便是村内的谷仓,它的周围已被虎卫围的水泄不通。这里--”他指了指谷仓的西首,“是毕衢他们坚守之处,多说也不超过百人,而外围的虎卫却少说也在千人以上。若非有此谷仓依恃,被虎卫前后形成合围,毕衢便是有几个脑袋也都指望不上了。”
摇了摇头,霍去病接着说道:“说实话,龙骧不过胜在悍勇。我刚才看了,虎卫专以长兵刃向龙骧的脚下招呼,龙骧军防卫起来极为吃力,我刚才对韩翁说的话不过宽慰他罢了,其实,我认为龙骧军已经坚持不了太久了。”“那......”遂无忌犹豫了一下,却没有说话。霍去病叹了口气,道:“不好办啊!一旦毕衢被杀,村外的龙骧军立成散沙,只余被歼的命运一途了。这就说明了,为什么虎卫以优势兵力却不出村与龙骧鏖战。”“大人!”遂无忌腾的站了起来,叫道:“那我们还在等什么,现在我们立即冲进村内,将毕衢救出来就是了!”
霍去病抬手向下按了按,苦笑道:“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哦?”遂无忌闻言,重新又蹲了下来。“先不说别的,就是这村寨我看就很难攻破。你来看。”霍去病用枝条在草图上勾画着。“村内,虎卫人数虽然过千,但真正围攻毕衢的却不到四百来人。从这到这--”他在村口与谷仓之间划了一个方形,“虎卫还屯有一个方阵。看人数应该在五百左右,既不襄助攻打毕衢,也不参与守村,应该是一支以逸待劳的劲旅。谈到阵势,我说起来并不熟识,但居高临下,看的倒是颇为通透。这是阵势的布局,我看是后密前疏,外紧内松,应该是一触即收,恐怕是个陷人的战阵。”“卑职对阵势也是不大熟知。”遂无忌接道:“不过,听大人这样一说,卑职倒是想起一个秦人常用的阵仗来。”“哦?说来听听。”霍去病道。“其实卑职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知道的不是太确。这个阵势叫做什么,卑职真是不知,只知它的俗称为‘口袋阵’。这个阵正如刚才大人所说,后密前疏,外紧内松,专以以强凌弱,很是霸道不过。当年秦军纵横六国,此阵最为常见。”
“我懂了。”霍去病思忖了一下,说道:“虎卫的用意至此已极为明显。他们以守见称,固守村寨,意在使攻坚执锐的龙骧变为疲兵。一旦他们击杀了毕衢,便将龙骧放入村内,令其陷入阵中。此时只要他们祭出毕衢的人头,龙骧军无主将,人心涣散,很快就会全军覆没。难怪难怪,以虎卫人数上这么大的优势,村口处却会守得如此艰苦!”“这.....”遂无忌搓着手,道:“听大人这样一说,即便我们攻破村寨,最后不是一样也要陷入这个阵中。虎卫以守见长,这个阵势必然固若金汤,如此时辰迁延,我们可就救不得毕衢了!”“说的是啊!”霍去病手抚下颌,仰头向山上望去,缓缓说道:“依你看,以我军弩箭的威力,从崖顶击发,射程能不能达到谷仓?”遂无忌抬头目测了一下距离,不解的答道:“我军装备的弩机更胜常品,崖顶到谷仓也不过四五十丈的距离,射程上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我们弩箭的有效杀伤却在四十丈以内,超过这个距离,即便弩箭达到,也不会有什么力道了。更何况虎卫身着皮甲,我们的箭矢更是力不能透。”
“呵呵!”霍去病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笑着站了起来。遂无忌不知所以,只能跟着他站起。“你看!”霍去病抬手指着山上,说道:“我军弩箭如果在崖顶平射的话,在谷仓附近正好易为下落之势,虎卫身上虽然着甲,头上却无半点遮护。”他轻击了一下遂无忌的手臂,道:“咱们的弩箭,还是有用武之地的!”“可是......”遂无忌依然皱着眉头回道:“箭矢即便落在敌人头面上,最多也就是些微擦伤,抵不上什么用处啊?”“亏你还职在仆射,这点事情还看不出来吗!”霍去病横了一眼遂无忌,这小子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从来就懒得用脑,自己也是拿他没什么办法。毕竟他对自己一向忠心耿耿,阵前杀敌也是一往无前,还真没办法苛责他。遂无忌此时也与他厮混的熟了,知道他不是有心责备,当下“嘻嘻”一笑,躬身施礼道:“无忌无知,还请大人指点迷津!”
“你呀!”霍去病对他真是哭笑不得,只好自顾说道:“我们本就不求伤敌。你来设想,如果你的头上矢如飞蝗,你会怎么做?”“当然有多远躲多远了!”遂无忌答道。“不错。但是你会向哪里躲呢?”霍去病又问道。“往哪里?”遂无忌喃喃道:“这有什么哪不哪里的?当然是哪里能抵挡箭矢,就躲向哪里了。那么要命的时候,谁也没空再选择方位!”“不然。”霍去病摇了摇头,说道:“村子三面都是陡壁,都有可能伏有箭手,只要我们弩箭一发,虎卫势必会涌向村口。”“我懂了!”遂无忌高声叫道:“列阵讲求如臂使指,哪怕多出一人都会影响阵势的调动,何况这么多人突然穿插进来。这样的话,‘口袋阵’可就不攻自破了!大人确是神机妙算,真不知您是如何想到的!”
“少拍马屁了!”霍去病微微一笑,道:“这只是破阵之法。如何攻入村中,还要费一番思量呢。”“这还有什么可想的!大人给无忌一哨人马,保管一直杀到毕衢的身边。小小的龙骧虎卫,还挡不住咱们这些羽林孤儿!”遂无忌拍着胸脯嚷道。“人马!人马!”霍去病喃喃自语道。突然猛地一拍遂无忌的肩头,笑道:“不错!人虽不行,马却可以。”“大人的意思是......”遂无忌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虽然放出豪言,但怎样攻打却并没有什么计划。“是这样。”霍去病解释道:“我先率领一队轻骑,趁乱从村口直冲进去,当然人数不宜过多,这么狭窄的入口,马队易被截断。”他想了想,接着道:“我想五十骑已然足够。你统率其余人等紧跟马队之后,趁势杀入村中。当然这么做颇为凶险,我想敌军既为精锐,混乱当会片刻即止,你们若不能当此时机突入村中,我这些骑兵便势成孤军,与毕衢便没什么分别了。”“那,大人还是想个完全之策吧!”遂无忌急道。“没时间了!”霍去病断然的摆了摆手,道:“至少龙骧军也会把握机会,跟随突入,事情非是全无可为。”“可是大人,龙骧与我也是敌非友,您可不能指望他们啊!”“我当然知道。”霍去病点了点头,道:“不过龙骧虎卫已然无法合势,只要他们无法联手,我们便有机可乘了,三方混战看来不可避免。你们应该尽力不去与敌缠斗,突入村内与我会合。至于说毕衢,我们不仅要救他,我恐怕还得设法擒下他,有他在手,我们方可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