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嚎声蓦地响起,霍去病将头转向林间,一阵腥风在鼻端掠过。这种气味,从没有一刻,象现在这样让他觉得难以忍受。汉初的几位皇帝都推行无为而治,以孝义行之天下,故而此时虽距战国不远,但动辄坑杀降卒的事情已基本杜绝。武帝继位以来,改以儒教兴国,暴力征伐,往往专征之将都是猛苛无比。霍去病以前也曾听说,路博德杨仆之辈,都曾做过血洗一地的事情,当时不过当作市井传闻。此时此刻,尽管早已见惯了血腥,但是数以百计手无寸铁的降卒,伴着悲嘶溅血倒地,他还是觉得无法面对。他偏过头去看侍立身旁的遂无忌,只见他若无其事,大声的呵斥部属不要漏掉一人。霍去病突然感觉一阵羞惭,自己从朝鲜至今已经两度专征,从来也没有摆脱身前身后的血光围绕,怎么依然还参不破这生死玄关?
他霍然转过身来,拍打着遂无忌的肩头,咬牙道:“叫他们尽速清除尸骸,我们这就准备挺进前坡!”“是!”遂无忌躬身应道。四下凌乱的肢体已经无暇掩埋,汉军只是将之拖入两旁的林中,叠相交置便算了事。霍去病低下头望了望驰道两旁不断交汇的血流,轻轻的吐出口气,抬起头厉声喝道:“进兵!”
除了遣十数人留候冯子都,剩下的四百余人跟随霍去病全速向背山村挺进,韩毋辟等作为向导与遂无忌走在前列。潜行数里,驰道突然向右侧拐出一道急弯,急弯过后路渐转阔,两名身着短衣外无罩甲的斥候已经迎候在这里。霍去病传令命部属暂驻,不一会,遂无忌便赶过来回报。霍去病抬手指了指前方,问道:“怎么样?”“回大人,前方出现了一些状况,卑职不明所以,请大人定夺!”遂无忌躬身禀道。“好了。”霍去病摆了摆手,道:“你也不必转述了,叫他们过来面禀。”“是!”遂无忌应道,转身去将两名斥候带了过来。汉代军制森严,兵卫均不得越级奏事,斥候所得情报,必须由主管校尉汇集后,方可奏知主将,霍去病这也算事急从权了。
“说吧!”霍去病看了看面前的两名斥候,点首授意道。斥候跪倒禀奏道:“回骠骑将军。再依驰道前行不到五里,便是背山村。小人等赶到的时候,见到两支军队正在傍村厮杀,村前山路被围得水泄不通,因此无法得知村内的情形。”“又有人厮杀?”霍去病诧异的望了遂无忌一眼,向斥候道:“你们看清楚了,村中的不是农人?”两名斥候互望一眼,均摇了摇头。一人答道:“小人敢肯定不是。守村之人均是被甲戴帻,手持铁制戟戈,装备较之我们入越所见的兵卒,都要更精强一些。绝对是精甲的战士!”微一思忖,霍去病又问道:“那攻打之人又是什么装扮?大概人数可否知晓?”斥候答道:“攻村之人倒是寻常越卒装扮,只有两处与他人不同。”“说来听听。”霍去病急道。“回大人。一者这些人看起来甚是勇猛,要比寻常越卒强悍许多。再者这些人似乎全都披发仗剑。”“披发仗剑?!”霍去病诧道。要知剑虽然在近战中是最佳的兵刃,但对于这个时代却绝对是奢侈品。即使在汉军当中,也只有羽林期门两骑,才会全军佩剑。就连精悍如南北两军,也只是剑士才有佩剑。汉代兵制,所需物资一般都为自备,寻常百姓根本就承担不起,所以戍卒虽众,却很难看到有人佩剑。至于遴选至南北军宿卫京畿,所用武备皆来自武库,属于官家所有,又自不同。那么这些人又是从哪冒出来的呢?霍去病觉得此间发生的事情未免太多蹊跷,向遂无忌命道:“去请韩翁过来。”“是!”
韩毋辟才刚经历剧斗,本就未得歇息,此刻又是一番急行,气喘吁吁的赶了过来。“不知将军相唤,可是有什么吩咐?”霍去病便将刚才得到的消息向韩毋辟复述了一遍,韩毋辟缓缓的点了点头,向霍去病道:“南越冶炼并不发达,军卒并不置甲。要说被甲之士,整个南越只有宿卫京畿的卫军了。”“你是说,他们是京卫?”遂无忌从旁问道。他身在京畿两卫中最精锐的羽林军,平时极少参与战事,即便在桂林刚刚与敌交锋,敌人也是一触即溃。如今听说前面出现了敌人最精锐的京卫,不由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起来。“正是。”韩毋辟应道:“京卫又称虎卫军,直属于吕嘉之弟吕维,因为宿卫京畿,一向是精中之精,锐中之锐。平素非奉王命不得离京,这些人想必是吕维差来护卫他少子的。”
“不对吧!”遂无忌立即摇了摇头,说道:“如果这些人真的是你所说的虎卫,而虎卫又真象你说的那么精锐的话,似乎攻守之势应该掉转过来才对啊?”韩毋辟微微一笑,并不立即作答,反而看向斥候问道:“以你们刚才所见,是攻村的人多一些,还是守村的人多一些?”斥候低头想了想,回道:“好象是守村的人多一些。”遂无忌听了这话差点没从地上跳起来,嚷道:“这就更不对了!兵法说:倍则击之。他们又强过对手,为什么不将敌人放入村中,聚而歼之,那样岂不是更好施展。现在他们与敌人狭路争锋,不是以己之短对敌之所长吗?难道他们的主将是个蠢材不成?”“那倒不是。”韩毋辟轻笑着摇了摇头,道:“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霍去病抬手按住又要跳起来的遂无忌,问道:“不知老丈此话何解?”韩毋辟瞥了遂无忌一眼,向霍去病道:“不知霍将军是否知道,当年越王佗平定南越,依恃的是什么?”“不知。”霍去病摇头答道。“越王当年起兵南越之时,手建两军,时称‘龙骧虎卫’。龙骧主战,攻城略地,战无不胜。虎卫主守,盘踞大营,固若金汤。如今越王虽然已殁,这两军却依然保留了下来。”“这么说......”霍去病接道。“不错!”韩毋辟点了点头,道:“在南越能与虎卫一争短长的,只有龙骧一军而已。”“不过......”霍去病想了想,道:“这些人披发覆面,剽悍无畏,我听说东越士卒一向如此,难道就不能是他们趁乱攻袭?”韩毋辟淡然一笑,不答霍去病的问话,却向斥候问道:“你们所见这些人,是不是着短裤短靴,头顶青帻?”斥候点了点头,答道:“正是。”
“这就是了。”韩毋辟又转向霍去病,道:“越人一向喜着深衣,这种短打扮是效仿的匈奴人,而青帻更是军中龙骧的独有之物。”“这不是在开玩笑嘛!”遂无忌高声嚷道:“南越最强的两军自己先打了起来,那还要我们来干什么?”霍去病抬手抚住遂无忌的背脊,沉声道:“少安毋躁。你看韩翁既知两军底细,却丝毫不露疑惑之状,显然心中已有了计较。”韩毋辟向霍去病点了点头,微笑道:“还是霍将军有泱泱大将之风,当此骤变之时,依然心绪不乱!”霍去病面上微微一热,拱手道:“惭愧!惭愧!”
韩毋辟也是拱手还礼,道:“将军真是过谦了!老夫不才,就说说自己的想法?”说完他眼望霍去病,等他示下。霍去病手掌轻抬,道:“老丈不必客气!请讲便是。”韩毋辟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王佗去世之后,龙骧虎卫便成南越军中定制。王佗遗诏,两军职掌由他的两位开国重臣世袭,这便是吕族之祖吕显,与毕氏之祖毕照夜。依制,两军不得扩编,以存其精,即兵员要依王佗旧制,不得过万。所以龙骧虎卫加起来,也只有两万之数。由于两家世掌精锐,所以王佗之后,南越每朝的大将军皆出自此二人族系。也正是因为如此,两族谁也不愿外放守边,造成赵佗城两军并守的局面。直至吕嘉当政,吕维擢为太尉,两人一文一武,阴差阳使,终于将毕取迫出王城。都稽罢官之后,毕家势力更是每况愈下,为了避祸,毕取这才请命守边。”
“我懂了。”霍去病接口道:“我说都稽与吕氏交恶至此,为何还能复出,想必这便是毕取与吕嘉妥协的结果!”“不错。”韩毋辟应道:“民间也是如此传言。尽管宫禁中事外人难知,但除此之外,实在也难有其它的解释了。”“那......”霍去病忍不住问道:“既然两家已经妥协,为何此刻又起纷争?”韩毋辟沉吟着摇了摇头,回道:“这里的事,老朽确然知之不详。不过龙骧虎卫,二族从不假手于人,此刻军中定有两族的直系支脉。”“这样说来,吕岘与毕衢都在前军之中了?”听到这里,霍去病眼中蓦地一亮,若能将敌军的两大主将一网成擒,那可真是再痛快不过的事情了。“将军此说应该不差。”说着,他抬起头来望着霍去病,急切的说道:“不管怎样,还请将军大人莫要伤害毕衢。这不仅因为毕衢是老朽的佳婿,还因为毕氏父子一直都是亲汉而远吕的。将军若放过毕衢,说不定他们可能感恩戴德,举族来降,到时南越还不是唾手而得!”
韩毋辟的一番说辞,说的霍去病心中怦然一动。不错,现在南越真正能与汉军抗衡的,不过吕维、毕取以及赵光下辖的三支大军。如今赵光已然退出战斗,只要攻破赵佗城,他的降服应该只是时间的问题。而毕取的十万精卒却节节抵抗,牵制了整个的右路汉军,险些将武帝双管齐下的战略毁于一旦。要是真的能够设法使得他来归降,平定南越可真是指日可待了。“那好--”霍去病看了看韩毋辟,说道:“那我们就先作观虎之斗,待得双方战得疲敝,我们再一举克敌!”韩毋辟伸手攀住霍去病甲上丝绦,颤声道:“这么说,将军算是答应老朽了?”霍去病抬手,在韩毋辟枯瘦的手掌上轻击两下,沉声道:“我答应了。”
霍去病转身向一名斥候命道:“你立刻指引大队到村口附近偃伏,等候我的号令。”又向另一人道:“你引着我等绕道山上,我要看看村中现下是个什么情形。”“是!”两名斥候躬身受命。霍去病看了看韩毋辟,说道:“还要辛苦老丈一下,随我到山上观望观望如何?”
【附】:本节反复较多,关键处几经修改,抱歉!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