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霍去病犹豫了一下,问道:“你知道你大兄可有什么子嗣吗?”韩毋辟摇了摇头,回道:“我们兄弟当时寄人篱下,怎么可能结婚生子。当年我与大兄分手时,两人都是孑然一身。至于说他有没有子嗣,几十年没有联系了,哪里还能知道!”他看了眼霍去病,疑道:“将军突然问起我大兄的子嗣,该不会是和你刚才提到的年轻人有什么关系吧?”霍去病笑了笑,答道:“随便问问而已,老丈不必介意。”韩毋辟见他不愿多说,心中虽然疑惑,却无法再追问了。
“对了!”霍去病突然道:“既然老丈避难到了南越,不会就住在此地吧?”韩毋辟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老朽的蜗居在番禺附近,前些时候,中国的一位老友过世,老朽前去凭吊了一番。归途中,前些天才经行此地。”“原来如此。”霍去病点了点头,心道这个韩毋辟的背景可真是复杂,想不到征战途中还会遇见这样的人物。“现在,你可以讲讲背山村发生的事情了。”韩毋辟环视了一眼左右,向霍去病道:“将军此刻是否还在纳闷,为什么老朽要与将军单独说话?”霍去病心中确实一直存有疑惑,现下听他问及,缓缓的点了点头,却不答话。
韩毋辟垂下头沉声说道:“适才一路厮杀过来,老朽也不及多想。不过蒙将军相救后,老朽却隐约觉得,背山村的惨祸与老朽似乎不无关系。避开村民,倒不是老朽怕担了这个恶名,只是怕村民冲动起来,影响了将军的判断。”霍去病微微皱了皱眉头,心道:你再怎么说也是习武之人,怎么年纪大了也会如此罗嗦?当下说道:“既然现在四下无人,老丈不妨放心的说吧!”韩毋辟似已看出霍去病的不耐,咬了咬牙,终于遽下决心说道:“将军莫怪老朽吞吞吐吐,实在是老朽的身家与南越朝廷有着莫大瓜葛,但将军相救之义在先,老朽若再行欺瞒,真是愧为丈夫!”“哦?”霍去病忍不住轻呼一声,想不到这个韩毋辟还有曲折没有道尽,此人背景之复杂真是匪夷所思。“老丈但讲无妨。”
韩毋辟轻轻的吐了口气,问道:“不知将军可曾听说毕取其人?”霍去病微微一笑,点了下头道:“当然。毕竟,他也算得上南越赫赫有名的战将了!怎么?莫非老丈与他还熟络不成?”韩毋辟苦笑了一声,回道:“岂止熟络,他的长子毕衢,娶得就是老朽的女儿。”“什么?!”这回可真是让霍去病大吃了一惊,杨仆的战报上早就提过,这个毕衢在吕岘军中充任副将,统御的正是在石门与杨仆抵死相抗的主力。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天意存在,在这偏岭之地,竟会让自己遇上他的老丈人!“可是......”霍去病犹豫了一下,道:“老丈难道你不知道,刚才与你们厮杀的正是毕衢统御的军卒吗?”韩毋辟苦笑了一声,道:“我怎会不知。可是他们不由分说,上来就开始屠村,兵乱之中,一个人的身份还有什么用处!”
霍去病摇了摇头,缓声道:“不对!你看他们虽然士气不高,但进退有据,不太象是乱军。还有,他们早不屠村,晚不屠村,偏偏赶在这个时候,老丈心中就没有半点疑心麽?”韩毋辟长出了一口气,道:“说没有,就是骗人了。老朽途经这里的时候,听说前有战事,因此被迫停留在此地。当时,老朽听说毕衢便统兵在此,便托驻卒前往军前传话。此人一去数日倒也罢了,想不到没有等来毕衢的迎候,来的却是这样一番屠戮。”霍去病微微皱了皱眉,插言道:“听老丈的意思,敢情是怀疑这些人是受毕衢的指使?”“不会!”韩毋辟断然回道:“毕衢禀性忠厚,而且与小女两情甚笃。我想他如果知我在此,决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既然老丈这么肯定,那么应该不是他做的手脚了。”霍去病接道:“这样看来,事情恐怕不止屠村那么简单。”“我......”韩毋辟刚要回答,遂无忌拨开枝桠走了过来,到霍去病面前叉手道:“大人,我们在俘兵中查出中宿尉称仲儿,请大人移驾问话!”“好!”霍去病应道,转身向韩毋辟道:“老丈暂候片刻,我想一会儿我们就会知道这一切的答案了。”回身对遂无忌道:“引路!”
称仲儿四十上下的年纪,身形高大威猛,此刻畏缩成一团,更显得可笑之至。霍去病大步走到他面前,沉声问道:“你便是中宿尉?”“正是。”称仲儿垂头应道:“小人称仲儿。”霍去病见他如此模样,半分武将的威风也没有,心中顿生鄙夷。冷哼了一声,道:“说说吧,怎么回事?”称仲儿头也不敢抬起,依旧垂首,必恭必敬的回道:“昨日吕将军收到战报,说苍梧王世子已经退兵,我军现已成孤军。小人受郎将吕岘之命,统轻兵设法前去袭劫汉军粮草,以迫汉军后撤。不想贵军早有防备,在此处将我等截住。看来真是天意在汉!”霍去病听他说的谄媚,心中一阵阵的起腻,但状况未明又不能不继续问下去。“你们一共多少人马?”“回大人!一共五百人。除了这些被俘人等外,其余的都由尉司马统属,屯驻在背坡。”霍去病点了点头,他的话与韩毋辟倒也没有太多出入,而且人数有零有整,也不像是临时编造的。
“你把头抬起来吧!”霍去病命道。“小人不敢。”称仲儿退后一步拱手道:“大人有日月之辉,小人何堪瞻仰!”霍去病冷冷道:“你我都是行伍出身,用不着这般矫情。抬头吧!”称仲儿抬起头来,视线与霍去病稍稍一触便即避开,一双眼珠滴溜溜打了几个来回,霍去病心中顿时觉得,此人别说老实,就连表现出来的畏惧恐怕都不是真的。“我来问你,背山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唉!”称仲儿轻叹一声,摇了摇头,道:“不敢欺瞒大人,背山村的事情也甚是出乎小人的意料。小人受命斜穿狮岭,绕至石门侧后,配合大军进袭关隘。我们是昨日夜间离开的大营,行抵背山村的时候已经是今日午时,其时早已人困马乏。因为大军驻守岭口时日已久,苍梧军粮又迟迟未到,所以军中士卒已有多日未曾吃饱。而今看到山村,顿时起了剽掠之意,当时人马一哄而上,小人制止无力,以至发生如此惨剧。”
霍去病听罢点了点头,此人看起来虽然虚浮,但这番话却说的入情入理,由不得他不相信。可是转念他又一想,顿时发现他话中的一处破绽,当下冷笑一声道:“你这番话编排的倒甚是周全,可是我有一事想要问你。既然屠村非你本意,为何又要率领人马,对这几名村丁苦苦追杀?”称仲儿当即低下头去,惭道:“这却是小人的一片私心了,因为剽掠粮草,士卒们已经守卫的军卒杀死。小人为想此事不致败露受累,这才决意将村人斩尽杀绝。小人知道虽有这等理由,也实不该犯下杀戮,但此刻军前人人自危,细罪即死。小人也是为了保全这些士卒啊!”霍去病默然不语,上下打量了一番称仲儿,此人话里话外倒是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头总是隐约有些不安。他转过头对遂无忌道:“去请韩翁过来。”
称仲儿听到霍去病的话,身子蓦地一震,微微的垂下头去。这个动作虽然轻微,却已在霍去病余光所及,使得他心中更生疑虑。不一刻,韩毋辟随遂无忌走了过来,霍去病当着称仲儿的面将他刚才的话向韩毋辟复述了一遍。韩毋辟思忖了一会,跟着又抬眼看了看被俘的越卒,突然向霍去病道:“不知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霍去病点了点头,随着韩毋辟走到一旁,轻声问道:“老丈是不是看出了什么蹊跷?”韩毋辟缓缓的摇了摇头,道:“那倒没有,只是不知为什么,老朽心中总觉不大妥当。本来他身为县尉,所属都是县卒倒也无可非议,只是要他们去袭击汉军粮草,未免......?”“什么?!”霍去病不等他说完,插言道:“你说我们所俘的这些都是县卒?”“怎么?”韩毋辟也是一愣,道:“大人没有看出来吗?”“没有!”霍去病沉着脸摇了摇头道:“我对越人的服色装备所知不多。”“这就是了。”韩毋辟道:“你看他们服饰兵刃都如此简陋,即使不是中宿县卒,也应是从他县征调来的。南越虽然疲敝,武备上却是一向不肯松懈的,治下各郡均置常卫,决不是他们这副模样。”
“这么说......”霍去病犹豫了一下道:“这个称仲儿的话果然有问题。吕岘欲袭杨仆粮草,派这样的人去只能是送死。如果我所料不差,攻击背山村的这些县卒恐怕只是前导,他们的后面一定跟有精锐的轻兵。”他转身呼道:“遂无忌!”遂无忌应声而至,施礼道:“大人相唤,不知有何吩咐?”霍去病将自己的设想对他说了一遍,遂无忌也觉有理,跟着问道:“既然这样,我们现在又该做些什么呢?”“兵贵神速!”霍去病道:“这些人如果太久没有回转,后军一定会起疑心,我们决不能被他们困在这条驰道上,必须设法夺取背山村。有了依守之地,我们才有时间弄清形势,等待冯大人的到来。”“那大人的意思是......?”遂无忌问道。
“立即进占背山村。”霍去病果断的答道:“不过,这些降卒......”不错,这些降卒既无法分兵看管,看称仲儿那副模样,势又无法编入队中,如何安置,着实是件让人头痛的事情。“你看呢?”他一时想不出妥善的办法,转而向遂无忌问道。遂无忌唇角一歪,露出一丝淡淡的狰狞之味,但只是瞥了眼韩毋辟,却没有说话。韩毋辟看在眼中,突然长长的吐了口气,恨恨的道:“这位大人不必对老朽心存顾忌。别说老朽身上尚存一半汉人血脉,即便不是,这些人所做的禽兽之行,也足以令老朽不会阻拦大人想做的事情了!”霍去病一时没有听懂他们在说什么,顿觉满头雾水,问道:“老丈的意思是......?”韩毋辟阴着脸点了点头,沉声道:“大人如果此刻还心存慈悲的话,一会儿不妨到背山村亲眼一睹,他们死时的惨状也许会让大人痛下决心。”“你是说?”霍去病此刻已然明白,只是他自己还不敢相信。“你是说,把他们都......?”“不错!”遂无忌接道。他望着霍去病的眼睛,沉静的说道:“我们轻骑而来,本来人手就不足。前方敌人可能尽是精锐,不全力出击,后果难料。这么多不测之人阻梗山道,或反或逃都会给我们增加难以预料的危机。大人!您是临机勇决之人,应该知道现在不会有比斩草除根更好的办法了!”
霍去病深知遂无忌所言均是实情,但话由这个浴血沙场的勇士口中说出,总觉得有股森然之意。他久历战阵,自是看惯了人命卑如草芥,而韩毋辟以侠义自许,想必也没少干当街杀人的勾当。只是自己,他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心底处道家济世救人的信念油然而生。“将军!”韩毋辟见他犹豫,开口道:“那个县尉语多不实,一看便是奸狡之徒。如今你即将统兵临不测之渊,一旦出现变故,姑息的后果很有可能葬送你手下的这些精骑。临敌用宽,无异于于己用严。老朽也是任侠之人,不会鼓动将军枉杀无辜,但这些人真的都是满手血腥,禽兽不如。将军,当断不断,必生后患!”
韩毋辟的这句话,字字如同针刺,刺得霍去病的心头抽搐不已。他看了看遂无忌,又看了看不远处的俘兵,一阵山风自坡顶袭来,似乎夹杂着隐隐的悲鸣,“以杀止杀”四个字瞬间在心头闪过。现在他那颗离世的道心早已蒙尽了尘垢,看透了杀伐之于生命的无奈。缓缓的闭上了眼睛,终于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