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么!他们再强也不过是两个人,给我把他们一齐擒了!”南越队中响起一声嘶吼,接着越军的队形渐趋稳定,又有十数人向前面奔来。霍去病紧闭的嘴角突然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扬声斥道:“螳臂当车,真是不自量力!”手随声动,“伧啷”声响,已擎出肋下长剑,向前用力一挥,断喝一声:“杀!”一瞬间,驰道两旁的密林中立时涌出无数汉军,将越人首尾截住,喊杀之声立时破空响起。
战斗的结果颇出霍去病的意料,因为越人的抵抗完全没有想象中强烈,甚至远远谈不上抵抗。汉军乍一冲出密林,大多数的越卒便即投下兵刃,高举双手跪倒在地上。霍去病苦笑着摇了摇头,因为估计到这些人可能便是与杨仆相持月余的越军,他的心中早已做好了一番血战的准备。可是结果却大为出乎他的意料,敌人竟然不约而同的不战而降了。不说这些人的士气不及苍梧军,便是桂林的郡卒也较之强上许多。不知是因为杨仆太强,将他们杀得怕了?还是杨仆根本无能,竟被这样的敌人据守这么长的时间?汉军兵不血刃的取得了胜利,可是遂无忌等人却因为没能痛快的厮杀一番而不住叹气,霍去病看着他无精打采的走来走去清点战俘,心中真是不知该好气还是好笑。
霍去病甩镫下马,将老者与一干同伴带到了路旁。如今两人相距近了,霍去病这才看清老者的容貌。老者大概在五十岁左右,身形消瘦但面容矍铄。单看他的外形,任谁也想不到,那双枯瘦如柴的臂上凝有千钧之力。老者颌下须髯飘飘,一片银白,眼望着霍去病,毫无畏缩之意。此刻他已约略恢复了些体力,略一躬身,向霍去病抱拳道:“老朽不知将军高姓,这里先谢过相救之情!”“不必多礼!”霍去病抬手扶住老者的手臂,朗声道:“在下骠骑将军霍去病。”“什么?!”包括老者在内的众人尽皆惊诧莫名,几个年轻人更是后退数步,交头接耳起来。老者只是一怔便即恢复过来,急忙回身喝止众人,向霍去病道:“乡鄙之民,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听见将军之名,如闻九霄鹤唳,难免举动失措。但有失礼之处,还请骠骑将军勿怪!”
霍去病摆了摆手,笑道:“没什么。”接着整容道:“此间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老丈可否相告?”“唉!”老者未及说话,先长叹了一声。一旁诸人见霍去病见问,便都望向老者缄口不语,显是老者在诸人中地位不凡。尽管都在等着老者说话,却有人先已发出了饮泣声。昂藏男儿竟然哽咽不止,霍去病心知此地定是发生了什么惨事。老者看了看身后的年轻人,说道:“此处向上十余里,有一处背山村,因为山岭横绝,一向是在山中生活,与世无争。后来朝中下令修筑驰道,这个村子因为地处沿途,便顺理成章的成了一个驿传。月前,吕岘那边退守岭口,便遣了十个人驻守在村中,以为观望。他们与村民倒也相安无事。老朽七日前来到这里......”
霍去病听到这里,突然打断老者的说话,道:“这么说,老丈并不是这村里的人?”“不是。”老者摇了摇头答道。“那......”霍去病沉吟了一下,说道:“刚才老丈开口便叫‘羽林郎’,应该对我大汉不是一般的熟悉吧?”老者嘿然点头,回道:“将军所料不错!老朽其实也算半个汉人,小姓韩名毋辟。”“哦?”霍去病微感诧异,道:“不知这半个之说,从何而来啊?”“呵呵!”老者微微一笑,道:“将军既是行伍之人,想必听说过韩信这个名字?”霍去病一晒道:“岂止听说,简直是如雷贯耳。难道老丈竟是他的后人?”韩毋辟盯着霍去病看了两眼,尴尬的笑了一声,道:“听将军的口气,便知是想到了淮阴侯的身上。”霍去病这才恍然大悟,脱口道:“原来是韩王信!”
“正是。”韩毋辟面现悻然之色,缓缓道:“今人提起韩信,但知功高盖世的淮阴侯,殊不知还有一位韩王信,即使偶一提及,也是唾骂多于赞许。”霍去病见他面色不善,好言劝道:“贵祖上那段旧事不过时势所致,非为贪恋外物,老丈何须自鄙如此。”韩毋辟听了他这句话,当下长揖到地,颤声道:“这么多年,将军是唯一一个说出这番话的汉人。祖上泉下有知,也会感念将军盛德!”“快快起来!”霍去病急忙将韩毋辟扶了起来,说道:“当年情形我也是不甚了了,只是想以韩王之尊,若非形势所逼,断不会自毁前程,遁入塞外苦寒之地。”“正是!”韩毋辟缓缓的点了点头,道:“想不到近百年后,竟然还会有人能够体谅他当年的一片心境!当年祖上也曾向高帝自明心志,其语意凄苦,宛在耳畔。”霍去病见他说完话,便即低头思索,知道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因此也不插言。
“陛下擢仆闾巷,南面称孤,此仆之幸也。荥阳之事,仆不能死,囚于项籍,此一罪也。寇攻马邑,仆不能坚守,以城降之,此二罪也。今为反寇,将兵与将军争一旦之命,此三罪也。夫种、蠡无一罪,身死亡;仆有三罪,而欲求活,此伍子胥所以偾于吴世也。今仆亡匿山谷间,旦暮乞貣蛮夷,仆之思归,如痿人不忘起,盲者不忘视,势不可耳。”韩毋辟喃喃的说完这段话,眼中含泪望着霍去病,泣声道:“此文不知将军可曾听说?祖上最后一役前留下此文,真是文如其心哪!”霍去病听得他默诵这么一大段而毫无停滞,可见此文已是深印心中。这段话他是没有十分听懂,但大意却是明白的。他也听说韩王信最后一役为柴将军所杀,至于说被杀还是自杀已无可考究,只是不知刘邦手持书牍,看着脚下的人头,当时可曾心生悔意?想到十数年后,这出悲剧又要在李陵身上重演,不由得意下唏嘘。
想到这里他心头蓦地一震,说道:“石门军前有位将军韩说,据说也是韩王信的后人。不知跟老丈是什么关系?”“韩说。韩说。”韩毋辟喃喃自语道:“这个名字倒真是耳熟!”他抬起头看了看霍去病,道:“我想起来了。我的亲家翁曾与我提起过此人,他应当是穨当一系的子孙。”霍去病面露疑惑之色,问道:“自韩王信之后,你们族系不过三代,怎会变得如此疏远?”韩毋辟淡淡一笑,道:“想来将军也曾听说。孝文年间,穨当叔父与太子婴一同归顺汉廷,受封‘弓高侯’。但您可能不知道的是,祖上避入匈奴之后,也曾娶胡女为妻,并且育有一子,便是家父。也正是因此,毋辟才说自己只是一半的汉人。叔父降汉之时,家父尚未成年,加之当时祖母尚在,叔父竟然不作一声,将家父孤儿寡母弃在了匈奴。于是韩氏便在中国与匈奴各存了一支。”霍去病点了点头,跟着心头更生疑惑,既然他身在匈奴,为何又从极北之地到了极南的南越?本来他一心只想知道背山村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现在既已谈到这种地步,却没有理由不问个明白。他沉吟了一下,问道:“不知老丈又何以到了此地呢?”
“这就说来话长了。”韩毋辟苦笑一声道:“将军军务在身,未必有暇听老朽聒噪。咱们还是先说背山村的事情要紧!”霍去病听他说了半天,直觉背山村发生的事情跟他应该有着莫大的干系,此刻见他将话头绕开,便一笑道:“说实话,去病现在真是听的意兴昂然,军务虽急,放放也是无妨。若是老丈觉得有什么不便出口,自然去病也不会强求。”韩毋辟听霍去病话里的口气,摆明了是对自己心存疑虑,自己若再左支右绌,恐怕反而有违本意。“这......”他犹豫的看了看身边的村民,抱了抱拳道:“请各位见谅,我想和霍将军借一步说话。”众村民忙还礼道:“无妨,韩爷请便!”
韩毋辟这便带着霍去病向林内走出数丈,两人相对而立,霍去病忍不住向他肋下长剑望了一眼。现在两人离开众郎将已有段距离,而此人身手自己也已经见过,跟着他心中想起一事,不由得暗自提防他暴起伤人。韩毋辟见霍去病目光瞄向自己的长剑,嘿然笑道:“毋辟的提议是否有些唐突了?”霍去病将双手负到身后,目光离开长剑,淡然笑道:“无妨。”他故意作出悠闲之状,以显示对对方武技的漠视。韩毋辟暗自点了点头,心中已然明白,他原本就没存行刺的念头,此刻更是不敢妄为了。他轻咳了一声,刚要继续说下去,霍去病突然开声道:“老丈相熟之人中,可有一个叫韩楚的年轻人?”说完他的目光逼视在韩毋辟的面上,看他做何反应。韩毋辟乍闻韩楚的名字,虽然显得颇为讶异,但并无丝毫惊惶之状。微微躬了躬身,道:“老朽交游不广,恐怕要叫将军失望了。”霍去病淡然一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个一面之缘的朋友,去病一时失之交臂,颇为想念罢了。老丈还是说你的事吧!”韩毋辟见他不愿多谈,只能道:“既然将军不怕污了清听,老朽就继续说下去了。”霍去病抬手示意道:“请讲!”
韩毋辟于是接着叙道:“家父虽然留在了匈奴,但受祖上耳濡目染,心内着实仰慕中国。他事母极孝,祖母在世时他无法移步中原,而祖母去世之后,他的年纪又不允许他长途跋涉了。家父在弥留之际,嘱我与大兄一定要回到中国。于是毋辟十六岁那一年,与大兄一起回到了中国。其时,正值七国方定,我兄弟二人生计甚是艰难,辗转之下,最后投入了一代名侠剧孟的门下。”“剧孟!”霍去病曾从冯良材那里听过关于天下游侠盗拓的传闻,提起剧孟时冯良材意下甚是仰慕。这样一来,他便知韩毋辟的身手,为何会如此了得了。当下他点了点头道:“难怪了。”韩毋辟接道:“看来将军对布衣游侠也是有所耳闻。”霍去病笑道:“剧孟与周亚夫形同莫逆,可算不上布衣。”
韩毋辟轻轻摇了摇头,道:“这就是大人有所不知了。剧孟虽与条侯交厚,却没有倚仗过他半分势力。剧孟死时,家无十金之财,若非如此,也就当不得大侠之名,当然就更是无法与郭解并称于世了。”霍去病点了点头,道:“老丈言之有理。”从韩毋辟这几句话中,霍去病已觉出他对剧孟的敬仰至深,想到剧孟以一介布衣,能深得当朝太尉得青睐,甚至说出“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剧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的话来,心下不由得有些神往。韩毋辟见霍去病不再多说,便又接着道:“可惜天不见佑,两年后剧孟便即病故,随之而来的便是天下间的一场浩劫,孝景灭武。”刚听到“孝景灭武”这四个字时,霍去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想了半天弄明白是哪四个字。诧道:“孝景皇帝曾经灭武吗?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呢?”“那时怕还没有将军吧。”韩毋辟苦笑了一声道:“其时天下震动,说得上是一片血雨腥风。符离王孟、济南瞷氏、陈周肤等颇有侠名之辈,尽遭诛戮。毋辟百般无奈,最后避来南越。而我大兄对中国失望之余,最终返回了匈奴。”
“匈奴?!”霍去病闻言失声道。刚才听韩毋辟所说,他已知悉韩王信所存仅韩穨当与韩毋辟之父两支。穨当这支韩嫣早夭,只剩下韩说一人。而韩毋辟说他不识韩楚,看样子又不像作伪,府中传言韩楚为韩王信后人,难道竟是韩毋辟大兄之子。如此一来,事情倒可以解释个十足。自己在匈奴可说举目皆敌,即便韩楚受派遣前来谋刺自己也不稀奇,只是他一个匈奴人,又是如何身负“七星锁心”这样精深的道术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