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成君说话不多,霍去病与她只小叙一会便告辞退出。两人一路穿过复墙,向庭院走去。霍去病随意问道:“看来咱们这是奔楼阁而去了?”修成子仲答道:“正是。如今天气清爽,小弟将宴席设在了碧鳞阁的上面,这样我等也不致憋闷。”霍去病点了点头,道:“甚好。不知太祝府那二位大人现在何处?”修成子仲回道:“他们已经在楼阁上等候了,舍妹正在陪他们说话。”“哦?”霍去病记得隐约听说修成君有一子一女,问道:“令妹这是省亲在家了?”修成君面露惊异之色,诧道:“舍妹一直寡居府中啊。难道霍兄没有听说过舍妹?”“啊?”他这话反说得霍去病一愣,只得道:“请恕去病耳拙!”
修成子仲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小弟本以为舍妹的事已尽人皆知,想不到霍兄竟然没有听说过!舍妹当年嫁与淮南王太子迁,淮南王谋反前怕舍妹泄漏事机,因此使太子迁三月不与舍妹同房。舍妹以为太子迁厌憎,但她又是个讲体面的人,只说身染病恙,因此退居母家。不想这倒是淮南王的一件功德,否则合府也必被牵连。只是从此舍妹闭门不出,至今已有近七年了。当年因为淮南王父子的关系,舍妹有些雅爱方士,这些年除了少数几个方士外,再没有见过一个外人。霍兄此番能见到舍妹,也算是有缘了!”“哦?!”霍去病作恍悟之状,轻声道:“原来令妹就是淮南王的太子妃娥夫人。”
两人盘旋着登上“碧鳞阁”,听见脚步声响,阁楼上的人渐次站了起来。当先一人正是久违的栾大,看见霍去病显得很是高兴,但他还是依足了礼数,没有抢先说话。修成子仲看着霍去病道:“这二位不用介绍了吧?霍兄与少翁同朝共事,那要比小弟可亲近多了。”少翁唇角轻轻的抽动了一下,露出淡淡的嘲讽之意。霍去病看在眼中,心里虽然不悦,面上却没有带出来,冲他微微的点了点头。武帝看重卜筮,太祝手中的权力往往极大。这个少翁原为齐人,入主太祝府也没有几年。当初王夫人新卒,他自荐可以招魂聚魄。此人生得少年面貌,但却对百多年前往事耳熟能详,自言已二百多岁。武帝奇之,姑且令他一试。夤夜之时,少翁在未央宫中张开巨大帷幔,隐隐烛光的映照下,武帝在帷幔后再一次领略了伊人倩影。从此少翁便一步登天,成为武帝驾前一等一的宠臣。前几年建成的甘泉宫中的台室,据说就是专为他祈神之用。
在两名侍女的陪伴下,款款走来一个女子,年纪大概在二十一二岁,生得杏眼桃腮,面如敷脂,唇若点绛,俨然一个绝色的美人。只是形容瘦削,看起来不大有精神的样子。也难怪她,以她这种姿色来说一定甚为自负,被太子迁所拒,一定在她的心里造成了很深的伤害。修成君介绍道:“这是舍妹阿娥。这位是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霍将军。”娥夫人到了霍去病面前,微施一礼,唤了声“见过骠骑将军”。霍去病急忙躬身还礼,说道:“霍去病参见娥夫人。”娥夫人面露戚容,淡淡的回道:“娥乃不详之人,不敢受将军之礼。”
霍去病看着娥夫人,沉声道:“夫人的遭遇,去病略有耳闻。抱持前事除了徒增伤感,又能于事何补?夫人大好年华,就此虚度,岂不可惜!”“你看!”修成子仲指着霍去病对娥夫人道:“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你吧!我的话你可以不信,霍兄说话难道还能骗你?”娥夫人微一欠身。对霍去病道:“多谢霍将军美意。”说完便转身向里面走去,不再多只言片语。修成子仲尴尬的望着霍去病道:“我这个妹妹平日骄宠惯了,一向是这个样子,霍兄请不要介意!”霍去病耸了耸肩膀,道:“率性而为正是我辈中人,去病欣赏还来不及,哪里还能怪罪。”“霍兄这样想就最好了!”修成子仲拉住霍去病的手臂,相携着向里面走去。
霍去病无意中瞥了眼少翁,只见他面色沉凝,不疾不徐的跟在后面,知道他受了冷落心中不快。众人分宾主落座,在中间为栾大辟出一席之地,陈上条案,覆以绣缎。一旁有下人奉上棋盘,栾大在棋盘的边沿上各摆了十八枚黑白棋子。修成子仲客套了几句,突然向少翁道:“少翁以前可曾见过栾大人邀神?”少翁摇了摇头,回道:“栾大将之示与陛下时,下官并不在场,今番也是头回见识。”栾大调整好棋局,向众人一抱拳,说道:“今日朱雀神君与玄武神君赋闲,下官便邀这二位来此对弈。朱雀神君棋路刚猛,宣武神君棋路怀柔,诸位一看便知。但是栾大话得说在前面,神君对弈性喜雅静,请各位观棋时勿为惊扰。”修成子仲接道:“君子者观棋不语。你放心吧!”
栾大听了点了点头,跟着闭上双眼,口中喃喃有辞。过了半晌,只见他蓦地张开眼睛,向众人微微点头示意,表示神君们已经来了。这时只见边沿上的白子轻轻的抖动了两下,顺着棋盘划向东南角,停在一点上。看起来就像什么人,一边思考着该向何处落子,一边捻着棋子在棋盘上移动一般。众人见到这般异象,都忍不住面面相觑,还好大家有言在先,否则早就出言询问了。紧接着黑子也是动了两下,一颗黑子顺着棋盘移到白子旁,应了一道。十八枚棋子下完,栾大又各自摆上十八枚,转眼间,你来我往两方一会的功夫便杀了个不亦乐乎。白子棋风跳脱,往往奇着叠出,黑子稳健善守,总能化险为夷,给人的感觉就像实实在在的两个棋风不同的人正在大肆搏杀。众人都屏息观看,场中唯余栾大粗重的呼吸之声。
突然,白子在急攻之中,后路失守,被黑子一气提了九子。跟着便见棋盘上的棋子快速的混在一起,就如棋手撒泼,拨乱棋局一般。栾大忽的长出了一口气,抬袖抚了抚额上沁出的汗珠,拱手向众人道:“朱雀神君近来心绪不宁,失棋后有些着恼,看来今日只能到此为止了。”修成子仲抚须长叹了一声:“可惜呀!”霍去病初见棋弈也是大吃一惊,可是棋局搏杀之间,他稍稍留意了一下栾大。见他在对弈的过程中,双手始终置于案下,时不时的肩部还会有些微小动作。但要真说是他在其中搞鬼,却是不知用的什么方法,再说他弄这套东西,又与自己何干。他转头看了看少翁,见他也将目光投射在棋案之间,手指在颌下轻搔,似乎若有所思。
霍去病对他真是殊无好感,少翁的印象远远不及栾大,即使是栾大居中弄鬼,霍去病也不想让少翁看出破绽。为了分他的神,霍去病对少翁道:“少翁精于鬼神问事,他们之间这等棋局,应是见惯寻常了吧?”少翁摇了摇头,似乎尚未从沉思中省觉过来,跟着他的目光一转,好像被惊醒了一般,向霍去病道:“请原谅下官失神,没有听清霍将军的问话。”霍去病微微一笑,也没在意,又将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少翁这回是连连点头,笑着道:“那是那是。神仙之属大多雅好弈道,不过输棋混赖,下官今日倒是头回看见。”说着眼尾又下意识的向正在收拾棋盘的栾大望去。
“哈哈!”霍去病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神仙也是人修成,七情六欲不见得就少了哪样。少翁,您说是不是?”“是,是。”少翁这才将视线收回,但仍心不在焉的应道。
【附言:本想随意为修成君之女起个名字,不想史书上倒有她的名字留了下来,今日据原名改过。不过修成君夫家姓名终是不知,如若以后非行文必须,牧童是不会随便杜撰一个的。这出神仙棋局不比鬼驿为捏造,史言栾大之兴便由这棋局开始,后人以为大抵是磁石一类东西的作用。究竟如何,毕竟湮没于岁月,无从确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