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与霍去病相携出了御宿苑,都下意识的停下脚步。御宿苑为上林苑内禁苑,定制除銮舆外不能骑乘,偏生御宿苑又是三十六苑中的一个大苑,一路步行,霍去病倒还不觉什么,卫青已是显出疲惫之态。霍去病看看卫青面色颇为不善,伸手将他扶住,轻声问道:“舅父如果觉得不适,不妨在此稍歇片刻。”同时心中奇怪,卫青本身并无龙钟之相,怎么这么不禁折腾?
卫青轻轻的捶了捶右腿,不无无奈的说道:“早年鏖战漠北,虽然战绩斐然,却也落了这个风湿痛疾。曾请南阳名医张云俦调理过几次,终是不能根治。”他抬起头望了望天空,云淡风清,旭日皎如金轮。他长出了口气,接着道:“也许是要下雨了吧!”霍去病挥手示意郎卫先准备车乘,苑中有的是峋怪石景,霍去病扶着卫青倚着山石坐了下来。卫青向后靠住,皱着眉说道:“这病啊,一痛就是半天。我府上有个医士,他用针之后倒还能稍解。咱们喘口气,歇歇便回府吧!”“好。”霍去病应了声,见他忍痛,伸手在他膝上轻轻拿捏了两下。随即安慰他道:“看陛下今日做为,对舅父真是没什么说的。”
卫青看了他两眼,扫了扫远处的郎卫,低声道:“你觉不出来吗?如今陛下是威严日盛,远非当年那个意气天子了。说的话虽然感人,但已完全是皇帝对臣子的口气,再没有以前的那种亲切之感了。”他说着,眼望着远处的东陂池,似乎想起了和武帝交往的岁月。霍去病抚着他的膝头,低声劝慰:“皇帝受天承命,以一人而制天下。时日久了,自然会有这些变化。舅父何必在意?”卫青点了点头,应道:“就是啊。”
两人正说着,一辆軿车从远处驰来,两人顿时停了闲聊,一起向軿车望去。軿车在两人不远处戛然止住,两名持戟郎卫上前询问,两人见到郎卫突然垂手作礼,跟着軿车上缓步走下一个年轻妇人。此姝十七八岁的年纪,高髻堆发,身穿茶黄宽袖绕襟深衣,形象甚是端庄。霍去病瞟了卫青一眼,见他早已站起,此刻更是向妇人走去。霍去病不知妇人身份,心中没底,因此落后卫青半步,在身后不疾不徐的跟着。
卫青到妇人面前当先见礼,拱手道:“微臣卫青参见卫长公主。”卫长忙曲膝还礼,说道:“舅父切勿多礼,卫长见过舅父。”霍去病一听他这么说,自然心中有数,跟着上前施礼道:“微臣霍去病参见卫长公主。”卫长看着霍去病,眼中似乎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轻声的唤道:“表哥。”跟着顺着眼角竟滚出两滴清泪。霍去病望了卫青一眼,见他也露出疑惑的神色,估计她的这个反应与男女之情无关。急忙上前一步,轻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了?”
卫长的身子耸动了一下,突然一头扎到霍去病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霍去病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顿时感觉手足无措。卫青向霍去病使了个眼色,上前搭住卫长的双肩,将她拉了起来,柔声问道:“到底怎么了?舅父年纪大了,可禁不住你这么惊吓。是不是平阳侯有了什么变故?”卫长边拭着泪水,一边点了点头,呜咽着说道:“就在.......就在.......今天早晨,他就......”跟着又是几声抽泣。霍去病顺着衣襟的边沿,好好的端详了一下这位公主,只见她眉毛浓重,鼻梁高挺,面庞比她的两个妹妹要大上一些。阳石与诸邑一看就是卫子夫的女儿,因为她们与卫子夫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而卫长则更肖似父亲---汉武帝,卫长长得并不丑陋,只是对于女人来说,略显粗犷了一些。
卫青在她的肩上轻拍了两下,宽言道:“不要再哭了,小心哭坏了身体。曹宗年纪尚幼,你还得多想想怎么照顾他才是。”卫长点了点头,止住了哭声,看了看卫青,又看了看霍去病,轻声道:“我还要赶紧去禀告父皇,就不耽误舅父和表哥了。这就告辞!”说着微微一礼。卫青与霍去病急忙还礼,看着郎卫护着卫长迤逦而去。卫青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会是这么快!”霍去病脑中一阵眩晕,想不到曹襄正当英年,竟会如此早逝。章台别院中的觥筹交错似乎再现眼前,尽管自己对曹襄疑忌已然颇深,但从未想过会这样面对他的死亡。曹襄急病,前后不过才两三天的时间,可见命运多蹇,人生难测。
卫青见霍去病陷入沉思,低声道:“不要再想了,咱们也该回去了。曹襄这一死,对他对别人未始不是一个解脱。”霍去病默然的点了点头,上前扶住了卫青,曹襄到底做过了什么,也将随着一抔黄土,掩埋于泉下了。
这一路他闷闷的出神,心底总是那么难以宁静。施轓车不能走建城门和直城门,霍去病的车驾一直向北自雍门入城,经过西市再折向他居住的甲第区。途中经过平阳侯府邸,门外停着一辆黄金涂五末,驾三马的赤罽軿车,这是汉制长公主的车乘,看来平阳公主是在里面。霍去病犹豫了一下,除了平阳公主的车乘外,基本上再看不到什么车舆,大概是朝中官员还没有得到消息。驭者似乎了解了霍去病的想法,将车乘放慢下来。霍去病立刻便即察觉,想了想,抖手叫驭者驶过,自己现在去探视还是显得颇不合时宜。
进了府中,怀蕊将霍去病迎入内宅,侍侯他更衣洗漱。霍去病一直没有多话,直到洗脸时,这才对怀蕊说道:“平阳侯过世了。”“啊?!”怀蕊显然大吃一惊,差点将手中的陶盆掉到地上。霍去病漠然一笑,道:“有什么好奇怪的,人有生老病死,不过寻常而已。”“可是......平阳侯也太年轻了吧!”怀蕊将陶盆收到怀中,喃喃的说道。突然又抬起头对霍去病说道:“对了,爷!刚才冯给事留话说,他打探到有人曾见过韩楚与平阳侯在一起,他这便去南阳一查究竟,请爷小心一些。”霍去病表情木然,淡淡道:“现在说这些恐怕有些晚了。”
用了午饭,霍去病一个人关在屋中独自思索。曹襄供职中朝,武帝虽然时有委专,看似信赖无比,但那恐怕是做给平阳公主看的。从种种迹象上看,好像武帝从来也没有真正信任过曹襄。当年平阳侯曹寿尚平阳公主,日渐娇纵,武帝便曾常入终南山,践踏农田,以此寄怨望于曹寿。可见平阳侯一家虽然尊崇,但从来也没有被武帝视为腹心过。那曹襄背着武帝做一些事情倒也不稀奇,只是盗铸屯金对他究竟有何好处?身居如此高位,竟会为了几个株钱干冒此大不韪,想想真是蠢笨透顶。还是说他此举另有目的,盗铸只是其中的一个手段,不过若他真有重大图谋,又怎会被人三两下便即牵扯到自己身上,这样未免有些太说不过去了。还有那个韩楚,如果曹襄真的与他有什么勾当,谋死霍去病,那曹襄又能有什么好处?总不至于觊觎骠骑将军的位置吧!再说以武帝之精明,眼线之广播,怎么会对这些全无察觉,但他不闻不问,任由曹襄做为下去,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如今这曹襄一死,怎么好像大家都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霍去病翻身倒在榻上,慢慢的竟然熟睡过去。
【附:《史记.外戚世家》中明确提出卫青有四子,世子伉、阴安侯、发干侯、宜春侯,似乎宜春侯是少子。但《汉书》也有“青长子宜春侯伉坐法失侯”,言之凿凿。卫伉是长子无疑,按理说应为世子,不宜再行封侯。可是《史记》索隐:宜春侯名伉。而且“大将军长子宜春侯伉坐法失侯”也是史迁原话,见于《卫将军骠骑列传》。不知是史迁之误,还是后人的过失。另及《汉书》史料远不及《史记》详细,本书中大部分资料参考的是《汉书》。言史事三则:1、平阳公主改嫁卫青,两史都言“有恶疾就国”,足见平阳改嫁之时,曹寿未必已死,《史记》中言“公主寡居”未必便是守寡的意思。2、汉律规定:入宫门,必有符籍。天汉年,卫伉因无符籍失“长平侯”。卫伉元鼎年已失“宜春侯”,断不会不知法妄入,定是出入已为惯常。何以此次便坐法失侯,想见当时武帝有意加罪。第一次失侯原因不详,卫伉两失其侯,令人费解。3、卫家三子襁褓中便受封列侯,文中为行文方便对此有所变更。只是此举似与高帝白马之誓有违,刘邦言:非刘氏而王,无功而侯者,天下共击之。通观帝朝似乎只有卫青三子有悖此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