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朔举觞饮尽,眼看着霍去病继续添酒,却向卫青说道:“不过曼倩也有一事想要请教大将军。今日朝会之上,大将军说话虽然不多,但寥寥数语,便把骠骑将军置于统军的主将之外。不知大将军如此,可是有意为之?”卫青接过霍去病递过的羽觞,“嘿嘿”一笑。“先生真是洞若烛炬!按理说朝鲜表里之地,早在陛下所图之内,虽然我大汉连年为匈奴所扰,但用事于朝鲜,其实一直在经营之中。筹谋了这许多年,取一弹丸之地,正向司马安所言,不过如覆手而已。但是仲卿始终也记得先生说过的话,‘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我舅甥既已位及人臣,食邑千顷,早在忧虑盛极而衰。史上既有前车,仲卿岂会重蹈覆辙!”东方朔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想不到大将军还真听得进曼倩的这些话。‘淖齿管齐,射王股,擢王筋,悬之于庙梁,宿昔而死。李兑管赵,囚主父于沙丘,百日而饿死。’范雎说秦王的这些话,陛下不会不知道。大将军能有这番心思,足见深明仙道恬淡之意!”
霍去病在一旁静静聆听,这还是头一回听卫青吐露这样的想法。在他的印象中的卫青应该是跃马沙场,意气风发的少年英雄,根本想不到现实中的他,却是步步审慎,百般小心,与自己心中既有的形象大相径庭。“只是......”卫青说着眼圈竟有些微微泛红,“仲卿起于微末,布衣封侯,对陛下确有百死之心!如今敌国未定,群小未平,却总有那么一些不相干的人,恨不得要置仲卿于死地。使得大敌当前,仲卿却不得不却步!”
“哎!”东方朔扬手在空中划了一下,似乎所有的不开心都可随着这一划尽落尘埃一般。“言重了,大将军!如今满朝文武,哪个敢对大将军有半句微辞。即使大将军容忍了,恐怕陛下那关也过不去吧!”“那可未必!”卫青撇了霍去病一眼,缓缓的应了一声。霍去病见卫青望向自己,心中不由得一阵犹疑,难道自己还曾做过什么有损大将军声威的事情不成?
“咳!”东方朔掩口轻咳了一声,待到二人转过视线,这才对霍去病道:“去病,你舅父去年时常与我提及,只是不便跟你直说罢了。子孟到底是因着什么,四年以来竟绝足不再登门了?”“这个......”霍去病顿了一顿,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元狩四年的事情,自己怎会知道,但听东方朔的意思,似乎霍光从那时起便与卫家不再来往了。“去病大病新愈,这些往事还要好好想想。现在真的是半点也不记得子孟曾说过什么了!”霍去病此时脑海中蓦地一闪念,自己怎么从来没有考虑过卫霍两家未来的际遇?卫氏一族不论如何终会因为太子而族灭,难道说霍光与卫族的决裂竟是从此时便开始了吗?可是现在既然霍去病又因为自己而复生,那卫霍两家便始终有一条扯不脱的纽带,那未来霍光的命运又会不会因着自己而改变呢?
卫青见他有些愣怔,只道是东方朔的问话令得他颇为难堪,忙打圆场道:“子孟现下年纪还小,有些个误会怕也是难免。去病啊!既然你是他的长兄,倒也不必勉强了他,有机会再加开导就是了。”霍去病点了点头,回道:“舅父说的是。”心下暗自琢磨,看来霍光自己无论如何也是要见上一面的了。
“对了,”东方朔见霍去病不愿就霍光的事再多说什么,呷了口酒将话题岔开。“今日陛下听了大将军的提议,仍指命骠骑将军为主将,可见圣眷之隆,正是如日中天!大将军的担忧,看来大可不必!”卫青黯然的摇了摇头,轻轻的将面前的羽觞推开。“陛下愈是如此推爱,说实话,仲卿愈是心中忐忑。俗语云‘物极必反‘,仲卿真是生怕应了此谶。”“哈哈......”东方朔仰头一阵大笑,道:“人人都道大将军威权在手,定是一世横行,若非曼倩相交日久,怎敢相信大将军是如此谦谨小心!”
“放心吧!”东方朔用手指轻击着羽觞,漫声道:“陛下今趟指命骠骑将军,无非是对朝鲜志在必得,以借骠骑将军的威望镇抚诸军罢了。所以只要骠骑将军体察了陛下的这番心思,莫要一意争功,当可无妨!”“不错!”卫青听了连连点头,转向霍去病道:“先生的意思正说到了我心里。如今你我军功已然至重,不妨放手让部将们施展一番吧!”
霍去病看到卫青对东方朔言听计从,心中满不以为然。身子略向前探了探,问道:“东方先生,去病有一事不解,想请您指教!”微微一笑,东方朔淡然道:“有话但请直言,客套倒显得生疏了。”霍去病点了点头,说道:“那好,先要声明,去病想听到的是先生的心声,如果先生认为不便明言,便是不说也罢。”东方朔微觉诧异的望着卫青,笑道:“咱们的霍将军看来又要出些难题给我了!放心吧。东方如果在这里没有实话,你在别处更是听也听不到了。”“那么,去病请问,方今权贵满朝,为何先生会对我舅甥二人情有独衷呢?”微微一笑,东方朔眼看着霍去病说道:“你这个问题差一点就难住我了!”卫青此时也望着东方朔,仿佛陷入沉思之中。“相对你来说,仲卿对我的了解应该更深一些。曼倩少有怀抱,今上即位初年,征天下举方正贤良文学材力之士,待以不次之位。曼倩不甘骥尾,上书请封,洋洋百余言,至今犹记如新。‘臣朔少失父母,长养兄嫂。年十三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诵二十二万言。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鼓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凡臣朔固已诵四十四万言。又常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为天子大臣矣。臣朔昧死再拜以闻’。虽蒙陛下见用,然而二十余载倏忽即过,终未能尽展所才。待诏黄门经年,在皇上眼中,何异于无益之弄臣。曼倩心血熬干,换来的不过是皇上的洒然一笑,心情之郁郁可想而知。本朝战事频仍,曼倩也想效二位血沃沙场,奈何欲投无门,空有满腹才情,却荡若流水。仲卿身份殊贵,但却心存社稷,在外戚中实在难得一见。曼倩倾心相对,为的正是国事永昌!”霍去病望着这位已届天命的天纵奇才,感受着他无限悲凉的心境,同时为他伟大的情怀所倾倒。他经过如此展转,名利势必与他无缘,但他依然锲而不舍,那他的追求就绝非世俗可比了。痴痴的望着东方朔眼角抑不住泌出的泪水,霍去病起身拱手,深施一礼,沉声道:“去病受教了!”片言支语,却表达了对这位报国无望的老人深深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