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之后,众臣依旧鱼贯而出。卫青在后面轻轻拍了下霍去病的肩膀,低声道:“先别忙着回府。一会到我的府上,我有话和你说。”霍去病点了点头,口中却没有应声。上了轩车,霍去病跟在卫青后面,迤俪到了他的府第,霍去病这才发现原来两人的住所竟然只间隔一条大街。相形之下,卫青的府第要大得多了,红砖翠瓦,斗壁飞檐,光是丈许高的大门就让霍去病眩晕了半天。霍去病开玩笑的说道:“舅父,您这府宅可是比我那儿要堂皇的多了!”卫青晒然说道:“怎么如今连你也来取笑我?你当年就在我府中长大,那时可是现在这个样子?”“不敢!”霍去病急忙拱手致歉,尽管自己不知卫府最初的样子,但料想现在的景观一定是卫青尚了平阳公主以后所做的门面工夫。“那去病要不要先去拜见一下舅母?”霍去病小心的问道。心说,你最好说不用。但是礼数总得尽到。
果然,卫青向后院高阁瞥了一眼,说道:“不必了。长公主一早就到宫中去见皇后了,咱们议咱们的,不用管她!”向内直进,穿过中庭,到了内进,卫青向侍立在门旁的门丁问道:“东方先生到了吗?”门丁躬身答道:“回老爷,东方先生已经到了,正在书房相候。”点了点头,卫青携着霍去病向书房走去。路上,卫青蓦地站住,回身对霍去病道:“东方先生是位不世出的奇人,他的话你若是心有歧义,放在心里,我们舅甥二人尽可回头商讨,不要再说些不相干的话惹他不快!”“知道了。”霍去病垂手应道,同时心说,不知又是什么事情惹他不快了?
推开虚掩的房门,卫青拱手施礼,说道:“东方先生久候了,还请莫怪!”东方朔为人甚是爽朗,抚须笑道:“仲卿!你我之间还用这么客套吗?好了,没的叫霍将军看笑话!”“哪里!”霍去病适时接道:“东方先生乃当世俊杰,舅父礼让有加也是对您的尊重之意!”“唔!”东方朔诧异的用手指着霍去病,瞪大眼睛看着卫青道:“我没听错吧?咱们的骠骑将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看得起我这个老头子了?”说完看着霍去病道:“我记得霍将军对别人从来都是不屑一顾,你现下如此,东方我可真有些不寒而栗了!呵呵!”霍去病抱拳躬身道:“人总是会变的嘛!去病此番鬼门关前打了一转,对世事倒有不少参悟。以前种种,去病都已经想开了。”霍去病知道自己性情方面肯定与原来有很大的变化,与其让别人私下琢磨,不如自己曲折道出为好。而对于过往的经历,因为并不了解,自己含糊其辞,还包含了修好之意。
东方朔眼看着霍去病,赞许的点了点头,口中却是对卫青说道:“好啊!仲卿,你这个外甥一下子成熟了不少,终于可堪大任了!”霍去病看着卫青眼中流露出的期许之情,不由得脸上微微发红。东方朔上前两步,冲着霍去病点了点头:“去病!东方托个大,直呼你的名讳了。我与你舅父交情匪浅,想来也不算失礼!不过要不是看出你性情大变,东方以前可不敢这么叫哦!”“应该的!应该的!”霍去病连忙应道。只有他这个回头看历史的人才能真正明白,跟眼前这个人搞好关系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卫青见霍去病今日的表现实是大出意料,一旁拈须微笑,显得异常高兴。而东方朔的举动似乎也表明了与霍去病尽弃前嫌,已经从内心里接受了自己的这位外甥。
东方朔上下打量了霍去病一遍,看得霍去病心里直发毛,突然听他说道:“去病,东方心中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霍去病应道:“先生但说无妨!”东方朔随即理了理喉咙,曼声道:“当你假死之日,东方夜观星相,见到斗室黯,而井鬼张,只道你已归本位,所以第二日随皇上过府的时候,曼倩曾刻意观察你的举动,以为你不过回光返照罢了。然而时日已过了这么久,你的本命星光芒未变,而你的身体也未有大恙,此事徘徊曼倩心头良久,不能索解。原本你命犯天煞,二十四岁应着一个死劫,不过今日再见你的面相,似乎你的命格已生变化,原来你面上的煞气已匿于无形,难怪死劫也能不解自消了。去病你这样奇伟的运数,曼倩真是生平仅见!”霍去病听得心中一凛,东方朔如何如何,在自己那个时代,不过是传闻而已,如今亲眼所见,确实盛名不虚,心中不由起了敬佩之意。
“呵呵!曼倩兄你这是又来了。星相命理我们都是门外汉,听来听去跟天书似的,还是说些正经的要紧!”卫青轻轻揽住二人,向席间推去。“来!坐下说吧。”“呵呵!是啊,险些把正事都忘了。东方杂学甚多,而且各个都颇为沉迷,去病可莫要见笑!”“不敢!”霍去病这两个字说的甚是由衷。
三人分宾主坐下,霍去病身份虽尊,但在家里却只能屈居下首。卫青抬手在三杯羽觞中斟上甜酒,拿起一杯举在东方朔身前,口中道:“东方先生!仲卿有一事不明,还要请你点化!”东方朔接过羽觞,轻轻的放在案上,看着卫青道:“仲卿,你怕是想问关于颜异的事吧?”点了点头,卫青道:“东方先生果然心如皎月。颜异身为大司农,对白鹿币一事有所异议也是常情,无论如何,不该论死吧?”霍去病心中也正在盘桓此事,只不过因为他不通晓来龙去脉,不便发问罢了。
“呵呵!”东方朔呷了口酒,微微笑道:“所以说嘛,仲卿你就不适合簪白笔而执政治事。张汤为什么要整治颜异?颜异除了长相丑陋点,可能会叫他有些闹眼睛,其它的还能有什么利害?一个是御史大夫,受公卿奏事,举劾按章;一个是大农令,掌谷货输税。颜异品行端正,职守无亏,张汤与他素无诟怨,为什么一定要他的性命?张汤要杀颜异为的是皇上!”“皇上?”卫青将羽觞举到唇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皇上好象并没有表现出这层意思啊?再说,皇上为什么非要杀颜异不可?”
东方朔摇了摇头,将手中羽觞放到案上。“颜异非死不可!”说着他又看了看霍去病,接着说道:“你们是不是对曼倩今早的表现颇感意外啊?”“岂止颇感,我当时的感觉甚至可以用震惊来形容,这根本不是东方先生你平日的作风啊!”卫青说完,这才省起羽觞还在唇边,就势一口饮尽了。长长叹了口气,东方朔缓缓说道:“仲卿,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当年陛下豢养侏儒,曼倩谏杀之事?陛下当时也明知不当,终究还是没有诛杀。如果说那只能说明陛下处事宽和的话,则营造上林苑更能暴露陛下的本心。当时曼倩是如何直言切谏,陛下又是如何欣然纳谏,可是我们回过头看看,偌大上林苑还不是依旧建起来了吗!这说明了皇上的一种什么心态?外示欣受内实刚愎。这还是陛下自认不当的时候。皇上造白鹿币,确有有欠斟酌的地方,但是用心良苦,纵有不当也须酌情视之。在皇上心目中,实行白鹿币不仅仅是为了充实库府,而且是对自己前期侈糜的一个纠正的手段。在皇上看来,颜异独擅非议,分明是想揪住自己的短处不放,不杀颜异实不足以捍天威之凛凛。”卫青听了,这才如醍醐灌顶,用力的点了点头。“丞相在这件事上,看得远没有张汤明了,甚至都及不上他府上的朱买臣。张汤为什么用刑严苛,你道真是他本意如此吗?难道他就不知道举朝对他避如蛇蝎吗?张汤是个聪明人,断不会想不到自己终会有怎样的下场。他这么做,是因为皇上需要他这么做!陛下外示宽和,是怀柔群臣的手段,用张汤以刑,也是震慑群臣的一种手段。曼倩内奉陛下这么多年,终于看清了这点,所以才能在陛下面前游刃有余。仲卿啊!我们辅佐的是历代帝王中最通晓帝王心术的一个呀!”
卫青又是不由得点了点头,看来是深有感触。说道:“那东方先生在朝堂上力证颜异之必死,想必也是为了成全朝臣吧!”东方朔点了点头,说道:“还是仲卿你知我!颜异其实已非杀不可,但他为官清正,势必还有不少朝臣会试图为他鸣冤。形势是明摆着的,出来一个就得倒霉一个,所以曼倩不惜戏谑朝堂,颜异那是保不住了,还是多保些可用之人吧!”卫青举起羽觞,沉声道:“东方先生一片忧国衷肠,仲卿感佩莫名!来,且敬先生一杯!”霍去病也跟着举觞,心中一阵感慨,看来这些权倾朝野的名臣,日子也并不想自己想象的那么好过。
【附言:有些读友觉得内中人物对话不太连贯,原因在于作者对于部分史事置于读者已知的大前提下,故而随手用来,可能令读者感觉突兀。穆童自会设法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