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玛丝洛娃在士兵押送下走完许多路,筋疲力尽,好容易才进到州法院大厦时,她两个养母的侄儿,当年诱奸她的德米特里·伊凡内奇·聂赫留朵夫公爵正躺在高高的弹簧床上,床上铺着鸭绒垫褥,被单被揉得很皱。他敞开领子穿着一件前襟皱裥熨得笔挺的洁净荷兰细麻布睡衣,吸着香烟。他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想着今天有什么事要做,昨天发生过什么事。昨天他在有钱有势的柯察金家度过了一个黄昏。大家都认为他应该同他们家的小姐结婚。他想起昨晚的事,叹了一口气,拿起一件丝绸晨衣往胖胖的肩膀上一披,迈着沉重的步子,急速走到卧室旁的盥洗室里梳洗。
凡是他使用的东西,衬衫、外衣、皮鞋、领带、别针、袖扣,样样都是最贵重最讲究的,都很高雅、大方、结实、名贵。经过一番精心梳洗之后,聂赫留朵夫走进长方形饭厅。饭厅里桌上的食具旁放着刚收到的信件、报纸和一本新出的法文杂志《两个世界》。聂赫留朵夫刚要拆信,从通向走廊的门里忽然悄悄地进来一个肥胖的老妇人。她身穿丧服,头上扎着花边头带,把那宽阔的头部都遮住了。她原是聂赫留朵夫母亲的侍女阿格拉斐娜,前不久母亲在这个房子里去世,她就留下担任少爷的女管家。
阿格拉斐娜跟随聂赫留朵夫母亲在国外共待了10年,也很有了点贵妇人的风度和气派。她从小就生活在聂赫留朵夫家,在聂赫留朵还叫小名米金卡的时候就知道他了。聂赫留朵夫戏谑地问:“您好,阿格拉斐娜!有什么新鲜事儿啊?”“有一封信,也不知是公爵夫人写来的,还是公爵小姐写来的。她们家的女佣人送来有好半天了,现在还在我屋里等着呢。”阿格拉斐娜说着把信交给聂赫留朵夫,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
“好,等一下。”聂赫留朵夫接过信时,察觉阿格拉斐娜脸上的笑意,不由得皱起眉头。阿格拉斐娜的笑容表示,信是柯察金公爵小姐写来的。她以为聂赫留朵夫已准备同她结婚。但阿格拉斐娜笑容却使他感到不快。“那我去叫她再等一下。”阿格拉斐娜拿起那把放错地方的扫面包屑的小刷子,将它放回老地方,悄悄地走出饭厅。聂赫留朵夫拆开阿格拉斐娜交给他的那封香气扑鼻的信,抽出一张曲边的灰色厚信纸,看见上面的字迹尖细而稀疏,读了起来:“我既已承担责任要把您的事随时提醒您,那现在就通知您,今天4月28日您应该出庭陪审。因此您不能如昨天您答应的那样照您一贯的轻率作风,陪我们和柯洛索夫去观看画展,除非您情愿向州法院缴纳300卢布罚金。相当于您舍不得买的那匹马的数目,为的是您没有准时出庭。昨天您刚走,我想起这件事。请您务必不要忘记。玛·柯察金公爵小姐。”在信纸背面又加了两句:“妈要我告诉您,为您准备的晚餐将等您到深夜。请您务必光临,迟早听便。玛·柯。”聂赫留朵夫皱起眉头。这封信是柯察金公爵小姐两个月来向他巧妙进攻的又一招,目的是要用无形的千丝万缕把他同自己拴得更紧。凡是年纪已不很轻,又不是在热恋中的男人,对结婚问题往往患得患失,犹豫不决。不过,除了这一点,聂赫留朵夫还有一个重大原因,使得他就算拿定主意也不能立刻去求婚。这原因并非是他在10年前诱奸了卡秋莎又把她抛弃了。因为他已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即使想起来,也不会把它看成是结婚的障碍。真实原因是他同一个有夫之妇有过私情,虽然从他这方面来说,这种关系现在已经结束,但她却认为不能一刀两断。
聂赫留朵夫见到女人很腼腆。正因为他的腼腆,这个有夫之妇才想要征服他。这个女人是聂赫留朵夫参加选举的那个县的首席贵族的妻子。她终于把聂赫留朵夫引入彀中。聂赫留朵夫一天比一天迷恋她,同时又一天比一天嫌恶她。聂赫留朵夫起初经不住她的诱惑,后来又在她面前感到害怕,因为若不取得她的同意,就不能断绝这种关系。也就因为这个缘故,聂赫留朵夫认为即使他心里愿意,也无权向柯察金小姐求婚。桌子上放着那个女人丈夫的来信。聂赫留朵夫一看见那笔迹和邮戳,就脸红耳赤,心惊肉跳。他每次面临危险,总有这样的感觉。不过,他的紧张是多余的:那个丈夫,聂赫留朵夫主要地产所在县的首席贵族,通知聂赫留朵夫说,5月底将召开地方自治会非常会议,他要求聂赫留朵夫务必出席,以便在讨论有关学校和马路等当前重大问题时支持他。因为他可能会遭到反动派的坚决反对。
首席贵族是个自由派,他和几个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反对亚历山大三世登位后逐渐抬头的反动势力,一心投入这场斗争,根本不知道家里出了不幸的丑闻。聂赫留朵夫想起由于这个人而产生的种种烦恼。记得有一次他以为那女人的丈夫已知道这事,就做好同他决斗的准备,还记得她跟他大闹过一场,她在绝望中奔往花园的池塘,想投水自尽,他连忙追了上去。“我现在不能到她那边去,在她没有答复我以前,我也不能采取任何措施。”聂赫留朵夫心里盘算着。一星期以前,他写了封语气很坚决的信给她,承认自己有罪,不惜用任何方式赎罪,但认为为了她的幸福,他们必须一刀两断。他现在正在等她的回信,但没有等到。没有回信多少也是个好兆头。她要是不同意断绝关系,早就该来信了,说不定还会像上次那样亲自赶来。聂赫留朵夫听说现在有个军官在追求她,又使他心里酸溜溜的,但同时又因为可以不再撒谎做假而感到高兴,并松了一口气。
另一封信是经管他地产的总管写来的。总管在信里说,他必须亲自回乡一次,以便办理遗产过户手续,同时就农业的经营方式作出决定是继续照公爵夫人在世时那样经营呢,还是采取他总管以前曾向公爵夫人提出,如今再向公爵少爷提出的办法,也就是增加农具,把租给农民的土地全部收回自己耕种。总管认为自己耕种要划算得多。此外,总管还表示歉意说,原定月初汇出的3000卢布得耽搁几天,这笔钱将随下一班邮车汇出。耽搁的原因是农民不肯缴租,他收不齐租金,只得求助于官府,强制农民。聂赫留朵夫收到这封信,觉得又高兴又不高兴。高兴的是他意识到自己掌握了大量产业。不高兴的是他当年原是斯宾塞的忠实信徒,并且身为大地主,对斯宾塞在《社会静力学》中所提出的“正义不容许土地私有”这个论点特别折服。他出于青年人的正直和果断,不仅口头上拥护土地不该成为私有财产的观点,在大学里还就这个问题写过论文,而且真的曾把一小块土地(那块土地不属于他母亲所有,而是他从父亲名下直接继承来的)分给农民。他不愿违反自己的信念而占有土地。如今继承了母亲的遗产而成为大地主,使他必须在两条道路中间选择一条:或者像10年前处理父亲遗下的土地那样,放弃他名下的产业;或者承认自己以前的全部想法都是荒谬的。 第一条道路他不能走,因为除了土地他没有任何其他生活依赖。他既不能放弃早已过惯的奢侈生活,又不愿意做官。再说,他也没有必要放弃这样的生活,因为现在已没有了年轻时的信仰、决心、虚荣和一鸣惊人的欲望。至于第二条道路,要否定他从斯宾塞的《社会静力学》中汲取来,后来又从亨利·乔治的著作里找到光辉论证的“土地私有不合理”这个论点,他可怎么也办不到。就因为这个缘故,总管的信又使他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