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因病停演 (31)
“小兄弟，如果你跟我一样亲耳听见他平静地说出的那句话，你也会对他五体投地的!这桥虽然没有阿尔科勒桥那样出名，但可能更精彩。我们就跟着于洛冲进了炮兵阵地。光荣属于死在那里的弟兄们!”军官说着脱下帽子。“德国佬被我们的猛攻打得晕头转向。因此，皇上把他册封为伯爵，就是你看见的那位。皇上给我们的头头荣誉，就等于给了大家荣誉，就有千万条理由使他成为元帅。”“元帅万岁!”工人呼叫着。“啊!你可以大喊，但是算了吧，元帅的耳朵给大炮震聋了。”这段插叙可以表示荣军们多么敬重于洛元帅，他坚定不变的共和党人的主张使他在整个地区获得民心。这样安详、纯洁和高尚的灵魂居然苦恼不堪，真是令人遗憾。男爵夫人只能用尽女人的手腕对她的夫兄撒谎和掩盖可怕的事实真相。大祸临头的那天早晨，元帅如同一般老人睡得很少的那样早早起身，以答应婚事为条件，从利斯贝德的嘴里打听到了兄弟的真情，每个人都能理解老姑娘泄露秘密的得意心情，自从她进得这座宅邸的大门，她就希望告诉未婚夫；因为她认为这样一来婚事就更牢靠了。
“您的兄弟是不可救药的!”利斯贝德对着元帅听觉稍好的一只耳朵大声嚷嚷。这个洛林女子的响亮清晰嗓子使她能够同老人谈话。她不惜叫得胸痛，只是要她的未婚夫知道，跟她在一起他就不算聋。
“他有了阿德莉娜，还养过三个情妇，”老人叹息道，“可怜的阿德莉娜!……”
“如果您想听我的，”利斯贝德叫道，“您可以利用同维森堡亲王的交情，替我姐姐找一份体面的差事；她很需要干点什么，因为男爵把三年的薪水都抵押了。”
“我到部里去看看元帅，”他回答，“打听一下他对我兄弟的想法，再求他切实地保护一下我的弟妹。给她找一份名正言顺的事……”
“巴黎行善的夫人们在大主教的同意下组织了一些慈善机关；她们需要一些高报酬的视察员，用来调查真正需要救济的人。这种职务很适合我亲爱的阿德莉娜，她会非常称心的。”
“请派人去租马!”元帅说，“我去穿衣服。如有必要，我到纳依去见主上!”
“他多喜欢她!不管怎么样，我随时随地总碰上她，”这洛林女子自言自语。利斯贝德已在屋里盛气凌人，但离元帅的注意远远的。她使三个仆人对她十分害怕，为自己添了一个贴身女仆；又施展了老姑娘的手段，事无巨细都要向她报告，一切亲自过目，处处都要使她亲爱的元帅惬意。她同未婚夫一样有共和党人脾气，利斯贝德的大众化作风很讨他欢心；她手段高明地奉承他，半个月来，元帅生活得好些了。他好像一个孩子受到了母亲的照料，他发现利斯贝德终于实现了他的部分梦想。
“我亲爱的元帅!”她送他到台阶上，叫道，“把窗玻璃拉上，别两面通风，就算为我这样做!……”从来没有受过体贴的老单身汉元帅，尽管心情悲痛，还是在动身的时候朝利斯贝德笑了一笑。就在同一时刻，于洛男爵奉召离开陆军部里自己的办公室，朝维森堡亲王的元帅办公室走去。虽然部长召见一个局长是平淡无奇的事，于洛却心虚得很，觉得副官米图弗莱的脸上有说不出的不祥和冰冷的神态。
“米图弗莱，亲王怎么样?”他关上办公室的门，追上走在前面的副官问道。
“他大概对您恨得咬牙切齿呢，男爵阁下，”副官回答道，“因为他的声音、眼神、脸色都像是大发雷霆……”于洛脸色变得惨白，一声不吭，他穿过了前厅，客厅，心惊肉跳地来到办公室门前。时年七十的元帅，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皮肤与所有这个年纪的老人一样变得像树皮的棕色，宽阔的额角令人想起一片战场，十分威严。顶着满头白雪的脑门儿之下，闪着一对拿破仑式的蓝眼睛，因为眉骨特别突出，眼光显得阴沉，总有些凄凉，满含苦闷与烦恼。这个贝尔纳多特的竞争对手也曾希望封王。但他在动了感情的时候两只眼睛也会变成可怕的闪电。同时，一直有点低沉的声音变得尖厉刺耳。发怒的时候，亲王又成了军人，说话的口气像当年的科丹少尉，再也不留半点情面。于洛?代尔维发现这只老雄狮乱发蓬松像马鬃一样，站在壁炉前，双眉紧锁，背靠着壁炉框，目光茫然。
“亲王，我前来谨听训示，”于洛故作优雅，气度自然地说。元帅死死地盯住局长，一声不吭，看着他从门槛边向自己走了几步。这铅一样沉重的目光像上帝的目光一样，于洛经受不住，狼狈不堪地低下眼睛。“他全明白了，”他想。
“您的良心没有告诉您什么?”元帅低沉的声音严肃地问。
“亲王，我的良心告诉我，可能做错了什么事；没有禀报您，在阿尔及利亚大肆收购粮草可能不对。我这个年纪和我的作风，在服务了四十五年之后仍然没有家产。您明白法兰西四百位议员的原则。那些老爷们想霸住一切位置，他们把部长们的薪俸克扣，这就说明一切了!……您去向他们要钱给一个老公务员试试!……对于行政官员也这么刻薄的人，您还能对他们有什么指望?他们只给土伦港的工人三十个铜板一天，而实际上少于四十个铜板一个家庭就活不下去!他们想到过在巴黎只拿六百、 一千和一千二百法郎的职员吗?等工资涨到四千法郎，他们又要我们的位置了……总之，他们拒绝把1830年抄没的王室财产发还给王室；而这份产业还是路易十六自己出钱置办的!去为一个穷亲王要点财产试试!……如果您没有家财，人家就会让您跟我的哥哥一样靠一份干干巴巴的薪过日子，不会记起您曾经和我一起在波兰的沼泽地平原上拯救过帝国大军。”
“你盗用了公款，该被送上重罪法庭，像那国库保管员一样，”元帅说，“而你老先生竟然把这事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那大不相同啊，大人!”于洛男爵叫道，
“我难道把手伸到托我保管的金库里去过吗?……”
“一个人犯了这样卑鄙的过错，在你的地位，做了这样的蠢事，那应当罪加一等。你丢了我们至今为止全欧洲最清白的上级行政的脸!……而这，先生，是为了二十万法郎和一个婊子!……”元帅口气令人惧怕地说。“你是参议，而一个普通士兵变卖部队的公物都要被处以死刑。有一天普兰上校告诉我，他是第二枪骑兵团的。在萨韦尔纳，他的一个兄弟爱上一个阿尔萨斯姑娘，她想要一条披肩，这小妖精软磨硬缠，结果这该死的枪骑兵，吃了二十年军饷，马上就要升作中士长的，在军团里声誉很好的人，盗卖了连队公物去买披肩。你知道这枪骑兵的下场吗，代尔维男爵?他打碎了窗玻璃吃下去，十一个钟头后在医院里痛苦地死去……你，你还是尽量设法中风死去吧，我们还能挽救你的名声……”男爵用惊恐的眼光盯着老战将；元帅看到这副贪生怕死的表情，脸上红了几处，两眼冒起火来。
“您丢下我不管了?……”于洛结结巴巴地说。这时候，老于洛听说兄弟和部长单独在一起，便径自进屋，像所有的聋子一样，直闯到亲王面前。
“噢!”波兰战役的老英雄嚷道，“我知道你来干什么，老伙计!……但一切都没有用的……”
“没有用?……”于洛元帅只听清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
“对，你来向我为你兄弟说情；但你知道你兄弟犯了什么法吗?”
“我的兄弟?……”聋子问道。
“对啦!”元帅高声叫道，“他是个混……不配做你的兄弟!……”愤怒使亲王向他射出两道像拿破仑一样的闪电似的目光，能摧毁人的意志和神经。
“你胡说，科丹!”于洛元帅脸色惨白地反驳着，“你我都把元帅的权杖丢下!……我来领教了。”亲王径直走到他的老伙伴面前，死死地盯着他，紧握着他的手，对着耳朵叫道：“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吗?”
“你等着瞧……”
“好吧!你坚强点!你要遭到弥天大祸了。”亲王回转身去，从桌上拿起一份卷宗，把它放到于洛元帅的手里，叫道：“你读吧!”福尔兹安伯爵读到卷宗内的如下一封信：
呈——内阁总理大人阁下——————————(密——件)阿尔及尔——年——月——日
“尊敬的亲王，我们手上有件相当棘手的案子，您可从我给您附寄的文件中详悉。简述如下：于洛?代尔维男爵指派其叔岳至奥省大肆搜罗粮草，又指派一名仓库主任为副手。此仓库主任的供词引起别人注意，结果逃之夭夭。王上的检察官以为此事只涉及两名下属，于是认真查办。但是局长之叔岳若安?菲谢自知要上重罪法庭，用钉子在狱内自杀。
如果这位受其副手和侄女婿欺骗的忠厚诚实之人不写信给于洛男爵，此案也许了结。但此信落入检察院手中，引起检察官震惊，特来见我。将一劳苦功高的参议和局长拘捕并起诉，此事将十分严重。因为他在贝莱齐纳战役后重整行政机构曾把我们救出困境，因此，我才请求将全部案卷转至我处。还需进一步审理此案否?抑或因主犯已死，除将在逃的仓库主任缺席判处之外暗中了结此案?总检察官同意将案卷转呈尊处。因代尔维男爵住在巴黎，此案亦应由皇家法院审理。我们想出此暧昧方法暂时摆脱了难题。只是恳请尊敬的元帅阁下速作决定。此舞弊案已闹得满城风雨，目前同谋主犯的名字尚只有检察官、初审法官、总检察长和我知道，如一旦消息外泄，则此案将给我们带来无穷后患。”
念到这儿，案卷从于洛元帅手中掉了下去；他望望兄弟，觉得无需再查阅卷宗；但他找出若安?菲谢的信，瞥了两眼便递给兄弟。
“发自奥朗监狱侄婿，当你读到此信，我已不在人世。请放心，别人找不到攻击你的证据。我一死，你那该死的夏尔丹在逃，诉讼即可中止。想到我们的阿德莉娜因你而变得幸福的面庞，我死得十分轻松。你无须再寄二十万法郎。永别了。此信将由一位在押犯转交，我相信他是可靠的。若安?菲谢”
“我请求您原谅，”于洛元帅以极令人感动的语气对维森堡亲王说。
“好啦，我们之间还是随便称呼吧，于洛!”部长握着老朋友的手说，“可怜的枪骑兵只杀了他一人，”他说着，目光像一个霹雳扫向于洛。
“你拿了多少?”福尔兹安伯爵严肃地问他兄弟。
“二十万法郎。”
“亲爱的朋友，”伯爵对部长说，“您将在四十八小时内拿到二十万法郎。别人永远不能说一个姓于洛的人盗用公家的一文钱……”
“别孩子气了!”元帅说，“我知道二十万法郎在哪里，我会去要回来的。”他把双页公文纸扔到坐在桌边两腿发抖的参议那里，说道：“提出辞职，申请退休吧!这件案子要使我们大家全丢脸，所以我从内阁会议里得到全权处理的自主权。既然你愿意过不要脸的生活，不要我的尊重，过可耻的生活，你会得到你那份养老金的。只是不要再让别人记得你。”元帅摇摇铃。
“职员玛内夫在吗?”
“在，大人，”副官回答。
“让他进来。”一见玛内夫，部长便训斥道：“你和你的妻子，你们存心把于洛?代尔维男爵搞得破了产。”
“部长阁下，请您原谅，我们是穷光蛋，我只靠当差生活；我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没有出生，是男爵阁下的。”
“好一副下流坯的嘴脸!”亲王指着玛内夫对于洛元帅说。“收起你那套不要脸的废话，你要么归还二十万法郎，要么上阿尔及利亚去。”
“可是，部长阁下，您不了解我的老婆，她把所有钱都吃光了。男爵每天要请六个人吃饭……我家里每年要开销五万法郎。”
“退下去，”部长厉声喝道，好似在战斗紧急中喝令冲锋，“两小时后你就会接到调职令……走吧。”
“我宁可辞职，”玛内夫蛮横无礼地回答，“因为以这强求我做不到的事来把我打下去，我是不甘心的，我!”他出去了。
“多么无耻的坏蛋，”亲王说。这期间，于洛元帅始终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脸色惨白得像死人，偷偷地打量着他的兄弟。他过去握着亲王的手，再一次对他重复：“四十八小时之内，物质的损失可以弥补；可是，荣誉!后会有期了，元帅!这是致命的一击……真的，我活不下去了，”他附在亲王的耳朵边说。
“为什么你鬼使神差地今早跑到这里来?”亲王感慨万分地回答。
“我来是为了他的妻子，”伯爵指着埃克托尔回答道，“她连面包也没有了!特别是现在。”
“他有养老金呀!”
“早已抵押出去了!”
“真是魔鬼附身!”亲王耸耸肩膀说。“那些女人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剥去了你的灵魂?”他问于洛?代尔维。“你知道法国行政的规定多么精细繁琐，每样东西都要登记，备案；为了收支几生丁都要消耗几令纸。你自己也抱怨过为了释放一个士兵，买几个马刷子这种事，也得上百个签字；那么你怎么能够希望长久隐瞒偷盗呢?还有报纸!还有嫉妒你的人!还有也想盗窃的人!难道这些女人把你的常识也剥走了吗?她们用核桃壳遮住了你的双眼吗?或者你是生来就和我们普通人不一样?当你一发觉自己不是个男子汉，而是一个性欲狂的时候，你就应当离开衙门!如果你在犯罪之外再加愚蠢，你的下场……我不愿意说了……”
“请答应我照顾她好吗，科丹?……”福尔兹安伯爵问。他什么都没听见，心里只想着弟媳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