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因病停演 (30)
“雷娜，孩子，今天就这样够了，我自己来把头发梳好!给我拿那件中国料子的睡衣，因为今天我的先生显得非常中国化呢……”满脸大麻子像个脚炉盖一样的雷娜姑娘，好像是用来陪衬瓦莱里的，她同女主人相顾一笑，拿来一件睡衣。瓦莱里脱下晨衣，只穿了衬衫，她套上睡衣，好像草堆下一条游蛇。
“太太不打算见任何人?”
“这算什么话!”瓦莱里说，“喂，你说吧，我的大胖子，凡尔赛股票跌了?”
“没有。”
“房子的价格被哄抬上去了?”
“不是的。”
“你不相信自己是小克勒韦尔的父亲?”
“胡说八道!”自信受宠爱的男人回答。
“说实话，我真拿你没办法，”玛内夫太太说。“我得像开香槟酒瓶塞一样去为朋友劳神，我宁可随便你……去你的，你讨厌……”
“没什么大不了的，”克勒韦尔说，“我在两小时内需要搞二十万法郎……”
“噢!你能搞到吗?瞧，我从于洛笔录中敲来的五万还没用过，而且我可以向亨利要五万法郎!”
“亨利!总是亨利!……”克勒韦尔嚷道。
“你这个还没出道的胖政治家，你以为我肯打发掉亨利吗?法国能解除舰队的武装?……亨利是挂在钉子上一把未出鞘的刀。我靠这小伙子来检验你是否爱我。你今天早上就没有爱我。”
“我不爱你瓦莱里!”克勒韦尔说，“我爱你像爱一百万法郎!”
“这还不够!……”她说着跳到了克勒韦尔的膝盖上，用双臂围着他的脖子像挂在一个钩子上。“我要你爱我像爱一千万，爱全世界的黄金，甚至更爱些。亨利从来都是要不了五分钟就把心里话倒给我了!看你，亲爱的胖子，你有什么事呀?我们来个竹筒倒豆子吧……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说给小心肝听!”她用头发撩拨着克勒韦尔的脸，拧着他的鼻子玩。“哪有生着这样的鼻子却对他的瓦瓦莱莱里里保守秘密的!……”她说着瓦瓦，鼻子拧向右边，莱莱，鼻子拧向左边，里里，她把鼻子拉回到中间。
“好吧!我刚才见到……”克勒韦尔住了口，瞪着玛内夫太太。“瓦莱里，我的宝贝，你要以你的名誉向我发誓……你知道，也是我们的名誉，保证不把我等会儿说的话传出一个字去……”
“知道，区长!瞧，我把手举起来啦!……再举一条腿!”她的装模作样，把克勒韦尔迷得像拉伯雷所说的，从头到脚灵魂出窍；因为她在细麻布衣衫中的胴体依稀可见，模样奇特而优美。
“我刚才见到了贞洁贤德的绝望!……”
“贞洁贤德会有绝望?”她晃晃脑袋，像拿破仑一样交叉双臂。
“这是可怜的于洛夫人，她急需二十万法郎!要不，元帅和菲谢老头儿都得脑袋开花，因为你同这事多少有点关系，我的小公爵夫人，我想补救一下。噢!她是个圣洁的女人，我了解她的为人，她会一分不少地还给我。”听到于洛和二十万法郎这些字眼，瓦莱里的目光好似大炮冒烟中的火光从长长的眼皮里射出来。
“她是怎样让你怜悯的，那个老太婆!她给你看什么啦?她的……她的宗教!……”
“我的心肝，不要讥笑她，她真是个圣女，一个相当高尚和虔诚的女子，值得尊重!……”
“我是不值得尊重喽!”瓦莱里恶狠狠地盯着克勒韦尔说。
“我没有这样说，”克勒韦尔回答，他明白了称赞贤德是多么刺痛了玛内夫太太。
“我也是虔诚的，”瓦莱里走去坐在一张椅子上说道，“但是我不把宗教当职业，我是背着别人去教堂的。”她沉默着，再也不理睬克勒韦尔。克勒韦尔非常不安，走到瓦莱里坐着的椅子前站定，发觉他傻里傻气说的一套惹得她胡思乱想。
“瓦莱里，我的小天使，你怎么啦?……”悄然无声。她偷偷地擦去一颗若有若无的泪珠。
“说话啊，我的小心肝……”
“先生!”
“你在想什么，我的宝贝?”
“啊!克勒韦尔先生，我想起我初领圣体的那一天!我多漂亮!我多纯真!我多圣洁!……清白无辜!…啊!如果有人去对我母亲说：‘您的女儿将来是个婊子，会欺骗她丈夫。有一天，警察局长会在一所小公馆里捉她的奸，她卖身给克勒韦尔为了对于洛不忠，这两个该死的老家伙……’呸!……呸!她不等听完就会气死了，因为她爱我，可怜的女人!”
“你冷静些!”
“你不知道，要怎么样爱一个男人，才会把一个通奸的女子所经受的良心责备克制下去。我很遗憾雷娜走开了，要不她会告诉你，今天早上我还流着眼泪在祈祷上帝。你瞧，克勒韦尔先生，我从来都不嘲弄宗教。你听见我说过一句宗教的坏话吗?……”克勒韦尔做了一个同意的姿势。
“我不许别人在我面前说这些……我拿什么都敢开玩笑：帝王、政治、财政……凡是大家都认为是神圣的东西：法官、婚姻、爱情、少女、老人!……但是教会……但是上帝!……噢!那些我是绝口不提的!我知道我做了坏事，我为你牺牲了前途……而你却吃不准我爱你有多深!”克勒韦尔合起了双手。
“啊!应该深入我的内心，测量我信念的广度才能知道我为你牺牲了什么!……我感到自己身上有玛德莱娜的品质。因此你可以看出我对教士多么敬重!你算算我捐给教会有多少!我母亲用天主教义教育我，我是懂得上帝的!对于我们堕落的人，他的话才是最让人害怕的。”瓦莱里抹去流在脸颊上的两颗泪珠。克勒韦尔恐惧起来，玛内夫太太慷慨激昂地立起身子。
“你安静些，我的宝贝!……你吓着我了!”玛内夫太太跪下双膝。
“我的上帝!我不是个坏女人!”她合着手说，“求求您收回这只迷途的羔羊，任您鞭打，宰割，把她从使她堕落，与她通奸的人手中夺回来，她一定会欢欢喜喜地靠在您的肩上!她将满怀喜悦地回到她的羊圈!”她站起来瞪着克勒韦尔，而克勒韦尔看到她的白眼心中害怕。
“再说，克勒韦尔你知道吗?我有时非常害怕……上帝的裁判在下界和天国同样会执行的。我怎么能希望他对我慈悲呢?他对罪犯的惩罚方式各种各样，带来各种性质的不幸。蠢货们弄不明白的不幸，实在全是赎罪。我母亲临终时对我说起她的晚年就是这样。如果我失去了你!……
”她突然用蛮力紧紧抱住克勒韦尔说，“啊!我只有死路一条!”玛内夫太太松开克勒韦尔，重新在扶手椅前跪倒，合起双手(多么令人赏心悦目的姿势!)，用令人难以想象的甜言蜜语做了祷告：“圣女瓦莱里，我的本名女神，您为什么不多多地降临到一个把自己托付给您的女子的床头呢?噢!今晚就来吧，像您今晨来使我得到善念的启示，使我离开歧路一样；我要像玛德莱娜一样摆脱骗人的欢乐，摆脱尘世的虚假的荣华，甚至摆脱我如此钟爱的男人!”
“我的小宝贝!”克勒韦尔说。
“再也没有什么小宝贝了，先生!”她傲然地像个节妇般回过身来，眼泪汪汪的，显示出端庄、冷漠、无动于衷的样子。“别管我，”她推开克勒韦尔。“我的责任是什么?……忠于我的丈夫。这男人快死了，而我在做什么?我就在坟墓边上欺骗他。他把你的儿子当成自己的……我要把实话告诉他，先求他的原谅，再求上帝的宽恕。让我们分手吧!……再见了，克勒韦尔先生!……”她站着朝克勒韦尔伸出一只冰冷的手。“再见，我的朋友，我们只能在更好的世界去相会……你曾经得到我的一些乐趣，罪孽深重的乐趣，现在我要……对，我要你的尊重……”克勒韦尔呼天抢地地哭。
“胖笨蛋!”她叫着，迸出一阵鬼哭狼嚎似的狂笑，“这就是那些虔诚的女人从你身上骗取二十万法郎的方法!而你却还大谈黎世留元帅、这个玩弄女性的怪人，正如斯丹卜克所说，你还依样画葫芦地谈些陈词滥调。我要是愿意，也可以从你身上夺得二十万法郎，大蠢货!……守着你的钱吧!如果你钱太多，这多余部分属于我!如果你敢给这个五十七岁才做得虔诚的正经女人两个铜板，我们从此不必再见，你去收她当情妇吧；第二天你就会被她的生硬的抚摸弄得鼻青脸肿，被她的眼泪，破破烂烂的睡帽，被她的把得宠变成倾盆大雨的啼哭弄得腻烦透顶!……”
“事实的确是，”克勒韦尔说，“二十万法郎是笔大钱。”
“她们的胃口真大，这些一本正经的女人!……啊!用显微镜看看清楚!她们出卖说教比我们出卖世界上最珍贵最实在的东西，快乐，还要值钱得多呢!……她们是在编故事!不……嗨!我了解这些人，我早就在我母亲那儿就见识过她们!她们以为只要为了教会什么手段都可以使用……瞧，你该感到羞愧，我的小乖乖!你是舍不得花钱的，因为你总共也没有给过我二十万法郎!”
“啊!当然有啦!”克勒韦尔回答，“单是小公馆就值这个数……”
“那么你有四十万法郎吗?”她若有所思。
“没有。”
“好么，先生，你是想把我二十万买楼钱去借给丑老太婆吗?这可是会得罪你的心肝宝贝的!……”
“你听我说呀!”
“如果你把这笔钱交给某个想出慈善新花样的笨蛋，你可以算个有出息的人，”她说得激动起来，“我第一个会劝你这样做，因为你太无知，写不出大部头政治作品来扬名；你也没有足够的文笔来写长篇大论的书籍；你只能和你那帮子人靠做点社会的、道德的、国家的或一般的事情来为自己的名字贴点金。别人已经抢了你的善举，现在的善事做得太不对头……救济少年犯，结果他们的命运反而比可怜的老实头要好，这过时了。我希望你用这二十万法郎，想出一件更困难的事，一件真正有用的事去做。大家会说起你是个善人，一个蒙蒂翁，我将为你骄傲!但是把二十万法郎丢进圣水缸里，借给一个被丈夫为了某种理由遗弃了的老虔婆，算了吧!被遗弃总是有理由的(人家抛弃过我吗?)，这种蠢事，在我们的时代只能在一个老化妆品商人的脑壳里转出念头来!这事有点柜台味道。
两天以后，你将不敢对着镜子看自己!去把这笔钱存进偿还公债基金会，快去，我不见收据不会再接待你。去呀，快点去，越早越好!”她抓着克勒韦尔的肩膀把他推出房门，看见了他的脸上重新出现了吝啬的神态。当大门关上时，她说道：“这一下利斯贝德怨气出尽!……真可惜她在老元帅家，要不我们要笑死人了!啊!老太婆竟想抢我嘴里的面包!……我要好好收拾你!”蒙巴拿斯街上坐落着两三座王府。于洛元帅为了与他的最高军衔相称，不得不住在其中的一座富丽堂皇大宅院里。虽然他租了整幢房子，但只用了一层底楼。利斯贝德来管家，她立刻想把二楼转租出去，认为这部分收入可以抵消全部租金，伯爵几乎等于白住；但是老军人拒绝这样做。几个月以来，元帅已经非常苦恼。他已经猜出弟媳的窘况，虽然没有究根问底，他也对她的贫困起了疑心。
生性快乐的老人变得沉默寡言，他打算有朝一日这座房子可以成为于洛男爵夫人和女儿的栖身之处，所以为她们留着二楼。大家都知道福尔兹安伯爵的境况拮据，所以陆军部长维森堡亲王硬要他的老同僚收受一笔安家津贴。于洛把这笔钱置办了底楼的家具，一切都舒舒服服；因为他不愿意，照他的说法，将元帅的权杖放在脚下。拿破仑帝国时期这座房屋属于一个参议员，底楼几间客厅装潢得金碧辉煌，到处白漆描金，雕栏画栋，至今保存完好。元帅又放进一些古色古香、风格相近的家具。车库里存着一辆马车，护板上漆着两棍交叉的徽号；逢到大场面，如去陆军部，去王宫参加典礼或喜庆活动，他就租马来使用。三十年来，仆人是个六十岁的老兵，厨娘是老兵的妹妹，这样他可以省下万把法郎加给奥唐瑟的小家私。每天，老人从蒙巴拿斯街经过林荫大道步行到普吕梅街；每个残废军人见他走过，都不会忘记向他立正行礼，而元帅总是对这些老兵报以微笑。
“你对他立正的那个人是谁?”有一天，一个青年工人问荣军院的一个上尉。“我来告诉你，小伙子，”军官回答。小伙子摆出一副听人唠叨不休的姿势。这位残废军人说：“1809年，皇帝亲自率领帝国大军冲向维也纳，我们负责保卫侧翼。到一座桥边，山崖上有着三座保卫桥的炮兵堡垒，一座高过一座。我们的司令是玛赛纳元帅。你现在看见的这位，当时是禁卫军榴弹团上校，我就是他的部下……我们部队在河这边，炮垒在河对岸。我军向桥冲锋三次，三次退了回来。元帅说：“去把于洛找来!只有他和他的弟兄能够吃下这块硬骨头。”我们上去了。最后一位从桥边退回来的将军在炮火下拦住于洛，告诉他如何进攻，说话间挡住了去路。上校平静地说：“我不需要建议，只需要腾出地方让我过去。”说着，他带头冲上桥去。接着，轰隆隆!三十尊大炮对着我们轰过来。“啊!哎呀呀!这下子挂彩的该有多少!”工人惊叫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