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因病停演 (29)
“别逼问我，”她一个问题也不肯回答，“请给我这些钱吧!……您就会救出三个人的性命和您孩子们的名誉。”
“我的小母亲，您以为能在巴黎找出这样一个男人，单凭一个几乎神经错乱的女人一句话，就当场并立刻从一只抽屉里，随随便便从什么地方找出二十万法郎来吗?还是这钱多得不得了，等着她随手去拿?您原来是这样认识生活的!这可是生意啊，美人儿您知道吗?……您的那帮子人都已病得不轻，还是给他们受临终圣体吧；因为在巴黎，除了神圣的法兰西银行殿下，大名鼎鼎的纽沁根或一些迷恋黄金像我们迷恋女人一样的守财奴以外，没有人能够创造类似的奇迹!即使是皇上的年俸，不管他是谁，就是领皇上的年俸也要请您明日再来一趟。大家都在让钱生利，尽量拿它来投机。亲爱的天使，您太一厢情愿了；您认为路易?菲利普的法律能一手遮天吗?不，他在这上边也不能我行我素。
他和我们大家一样清楚：在宪章之上还有神圣的、人人敬重的、结实的、可爱的、妩媚的、漂亮的、高贵的、朝气蓬勃的、无所不能的五法郎一枚的硬币!呵，我的漂亮天使，钱追求利息，它时刻在回收利息!伟大的拉辛说过：“犹太人的上帝，你胜利了!”还有，那不朽的金牛犊的譬喻!……在摩西时代，人们在沙漠里也做投机买卖!我们又回到了《圣经》时代!金牛犊是历史上第一次发行的债券。我的阿德莉娜，您在普吕梅街生活得太久了!埃及人欠了希伯莱人一大笔债，他们并不是追求上帝的子民，而是追求资本。”他望着男爵夫人，那神气似乎在说：“我多有才华!”歇了一下，他又继续说：“您不知道所有的公民有多爱他们的全部家当吧?对不起，请好好听我说!要记住这个道理。您不是要二十万法郎吗?……除了把已经存好的款子重新调拨以外，谁都拿不出这大笔钱。计算一下吧!……为了得到二十万法郎的活蹦乱跳的现金，必须卖出利率百分之三，年息七千法郎的存款，而且要过两天才能取钱。这是最便当迅速的方法。要一个人放手一份财产，因为许多人的全部家产也只有二十万法郎，还得告诉他这笔钱放到何处，做什么用场……”
“我好心的亲爱的克勒韦尔，这是为了两个男人的性命呀，一个要愁死，一个要自杀。再说，也是为了我，我要发疯了!我现在不是已经有点疯疯癫癫了吗?”
“没有什么疯癫!”他说着把手放在于洛夫人的膝盖上，“既然你肯赏脸想到克勒韦尔，他是有价码的，我的天使。”
“看起来是得让他抓住膝盖!”圣洁而高尚的女人用双手遮住脸面想道。“您从前是要送我一份财产的!”她红着脸说。
“啊!我的小母亲，那是三年前啦!”克勒韦尔说道，“噢!您今天比我任何时候见到的都更美!……”他叫着，拉起男爵夫人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您的记性不错，亲爱的孩子，见鬼!……好吧，您看到，当年您装假正经是大错特错!因为您一本正经拒绝的三十万法郎现在进了别人的腰包。我爱过您，现在也还爱着您；但是我们回想一下这前三年吧。当我对您说‘我会得到您’的时候，我存的什么心?我是想报复于洛这个混蛋。然而，我的美人儿，您丈夫又养了一个如花似玉的情妇，一颗明珠，一个二十三岁的小妖精，因为她今年才二十六岁。我觉得从他那儿把这风流娘们勾上手更有趣、更彻底，更路易十五派，更胜过黎世留元帅、更有味道；更何况她根本没有爱过于洛，三年来倒是对鄙人爱得发狂……”说到这里，克勒韦尔的双手又摆起姿势来了，因为男爵夫人已经把手抽了回去。他把手插在背心的袖笼上，又用手像两个翅膀一样拍打胸脯，自以为风流倜傥，风情万种。他仿佛在说：
“这个人当年是被你赶出门外的!”
“就这样，我亲爱的孩子，我报了仇，您的丈夫全知道!我毫不含糊地摆明他中了计，就是我们常说的一报还一报……玛内夫太太是我的情妇，而且一旦玛内夫这小子蹬了腿，她将嫁给我做老婆……”于洛夫人目光发直，迷迷糊糊地瞪着克勒韦尔说：“埃克托尔居然知道这些!”
“而且他仍然又转了回去!”克勒韦尔回答，“而我忍着，因为瓦莱里想当科长太太；但是她向我发誓要把事情安排妥当，让我们的男爵阁下吃足苦头，不敢再露脸。我的小公爵夫人(因为这女人她天生就是公爵夫人。我凭良心说!)说到做到。她把您的从此安分守己的埃克托尔交还了您，夫人，她说得多么风趣。行啦，这教训很好，男爵看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今后不会再养什么舞女或者良家妇女了，他被彻底治好了，因为他已被刮得精光。如果您当初听从克勒韦尔，而不是羞辱他，将他撵出门去，那么您现在有四十万法郎了，因为我的复仇是花了这个数目。但是，我希望我能重新得到这笔钱，在玛内夫死的时候……我是把钱投放在未来的老婆身上。这就是我挥金似土的秘密。我解决了花小钱当大阔佬这个难题。”
“您要给女儿找个这样的后母吗?”于洛夫人叫道。
“您不了解瓦莱里，夫人，”克勒韦尔又摆出了他本来面目的姿势。“这女人既出身于世家，规规矩矩，又极受别人的尊重。瞧，昨天，本区教堂的助理神甫就在她家吃饭。我们向教堂捐了一座精致的圣体显供台，因为她是虔诚的。噢!她很能干，她很风趣，妙趣横生，又有教养，她真是个全才。至于我，亲爱的阿德莉娜，我的一切都靠了这个迷人的女子。她让我头脑清醒，把我的谈吐变得优雅，您都看到了；她纠正我的俏皮话，教我用词和给我主意。我不再说不恰当的话了。大家都在我身上看到了巨大的变化，您也一定发觉了。总之，她唤起了我的雄心壮志。我会成为议员，我决不会有小的疏忽，因为我事无巨细都先请教我的女顾问。这些政界巨头，如当今的著名部长尼玛，都有他们的说得唾沫横飞的女预言家做参谋。瓦莱里接待着二十来个议员，已经变得很有影响。不久她就要住进一座非常精美的宅邸，备有马车，她会变成巴黎不抛头露面的女强人。这种女人真是令人骄傲的火车头!啊!我经常感谢您当初的严厉……”
“这真让人怀疑上帝的美德了，”阿德莉娜气愤得眼泪都干了。“可是，不会的，神明的裁判终究要降临到这个人的头上!……”
“您不了解社会，漂亮的夫人，”这个大政客克勒韦尔被深深地刺痛了，“社会是向着成功的!让我瞧瞧!会有人来寻找您高尚的贞操，开出二十万法郎的代价吗?”这句话让于洛夫人不寒而栗，她的神经抽搐又发作了。她明白这个退休的老化妆品商在恶毒地报复她，如同先前报复于洛一样。她因厌恶而恶心，她的心揪紧了，喉咙堵得无法开口说话。
“钱!……永远是钱!……”她终于说道。这句话使克勒韦尔回想起这女人的屈辱。他说道：“当我见到您哭倒在我的脚下，我真被您感动了!……哎，您大概不会相信我吧?如果我的钱包在身边，一定给您了。真的，您必须要这个数目?……”听见这句关于二十万法郎的话，阿德莉娜忘掉了这个只花小钱的大亨刚才对她的侮辱，更想不到克勒韦尔阴险地故意用好话逗她，以便探明阿德莉娜的底细，好去同瓦莱里一起取笑一番。
“啊!我什么都肯干的!”不幸的女人喊着。“先生，我肯出卖，如有必要，我会变成一个瓦莱里。”
“您这样做是很难的，”克勒韦尔回答。“瓦莱里是这类人的佼佼者。我的小母亲，二十五年的贞洁好像没有治愈的病，总是令人生畏的。而您的贞洁在这里已经发了霉，我亲爱的孩子。但是您会看到我爱您爱到什么程度。我去想法给您弄二十万法郎。”阿德莉娜抓住克勒韦尔的手放在心口，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快乐的泪水润湿了眼皮。
“噢!等等!还有麻烦呢!我是个大好人，老天真，没有偏见，我把一切都一五一十地说给你听。您想做得同瓦莱里一样，很好。但这样是不够的，必须有个上当的傻瓜，一个股东，另一个于洛。我认识一个退休的大杂货商兼针织品商。他是老粗，木头木脑的，没有主意，我正在培养他，我也不知道他在什么时候才能为我争气。我这一位是个议员，蠢货，爱虚荣，在外省给雌老虎一样的老婆管得死死的，对巴黎生活的豪华和享乐一窍不通。但是博维萨日(他叫博维萨日)是个百万富翁，他会像我在三年前一样，我亲爱的小乖乖，拿出三十万法郎来求一个上等女子的爱……是的，”他这时自以为很好理解了阿德莉娜做的手势，“他嫉妒我，您知道吗，眼红我同玛内夫太太的艳福，这家伙会卖掉一份产业来做个女人的……”
“别说了!克勒韦尔先生，”于洛夫人不再掩饰她的厌恶，满脸羞愧地说。“现在我所受的惩罚已经超过了我的罪孽。我拼命用‘必须’这只铁手压制的良心向您的侮辱发出了呼喊，告诉我这种牺牲是不能够作的。我再也没有傲气，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气愤，受到这种致命的打击以后，也不会对您说‘出去!’我已经没有这种权利：我自己送到您面前，活像一个妓女……是的，”她对着克勒韦尔所做的一个否认手势接着说道，“我玷污了自己的生命，本来至今都是清白的，就为了一个不良的居心；而且……我是不可原谅的，我自己知道!……我应该受到您的侮辱。
任凭上帝的意志发威吧!如果他要召回两个应该回到他身边的人，让他们去死吧，我为他们哭，为他们祈祷!如果上帝要我们一家受辱，我们就在他的威严之剑下弯腰，亲吻宝剑，因为我们是基督徒!这一时的羞耻使我悔恨到死，但我知道怎样去赎罪。先生，和您说话的已不是于洛夫人；这是可怜的卑微的罪女，一个女基督徒。她心中此后只有一种悔过的感情，永生只有祈祷和慈悲。由于深重的罪孽，我只配列在女子的末名，忏悔院的头名。您真是使我恢复理智的恩人，让我听到了正在教诲我的上帝的声音，我感谢您……”她浑身颤抖，从此这颤抖一直伴随着她。她充满温柔的声音跟那个为了挽救家庭而自甘堕落的女子的狂热呓语形成强烈对照。她的脸上血色褪尽，苍白异常，双眼干涩。
“再说我的角色演得太差，对吗?”她望着克勒韦尔接着说，目光温柔，好像殉道者望着古罗马总督一样。“一个女人真正的爱情，圣洁和忠诚的爱情给人的欢乐与出卖淫欲市场上买来的欢乐是截然不同的!……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处?”她一面反省自己，一面又朝完善的道路上前进了一步，“这些话像是讽刺，可我没有一点讽刺的意思!请原谅我说的这些话吧。再说，先生，也许我只想挖苦自己……”道德的庄严，天国的光明把这个女人一时的不洁扫除殆尽，重现出她特有的美，使克勒韦尔觉得伟大。这时，阿德莉娜犹如早期威尼斯画家笔下所画的背负十字架的宗教人像，十分高尚，她如受伤的鸽子托庇在天主教会之下，表现出她所受苦难的伟大。克勒韦尔目瞪口呆，震惊不已。
“夫人，我无条件服从您!”他受到一股慷慨情绪的冲击，“我们来把事情再研究一下……您要怎么办?……瞧!不可能吗?……我也要办成它。我把年金向银行抵押，过两小时，您就可以取这笔款子了……”
“我的老天!这是什么奇迹呀!”可怜的阿德莉娜双膝跪地。她做了一个祈祷，恳切的声调深深感动了克勒韦尔；当她做完祈祷起身的时候，看见他的眼里泪水汪汪。
“先生，做我的朋友吧!……”她对他说，“您的灵魂比行为和言谈更好。上帝给了您灵魂，而您的想法是从社会和您的欲望来的!噢!我真爱您!”她叫喊着，真诚热烈的表情与 刚才丑陋的故作轻佻的表情形成了奇特的对比。
“您不要再这样发抖。”克勒韦尔说。
“我发抖吗?”男爵夫人问，她根本没有发现这么快又旧病重犯。
“是的，瞧，”克勒韦尔抓起阿德莉娜的胳膊，让她看神经性的抽搐。他恭敬地说：“好啦，夫人，请您安静下来吧，我去银行……”
“快点回来啊!”她说漏了秘密，“我的朋友，您要知道这事情关系到救我可怜的菲谢叔叔的命，不让他自杀；他被我丈夫牵累了，因为我现在信任您，把一切都告诉您了!啊!如果我们赶不及，我知道元帅的灵魂正直，他会在几天内死去的。”
“那我走了，”克勒韦尔吻着男爵夫人的手，“可是这倒霉的于洛又干了什么事啊?”
“他盗用了公款!”
“啊!我的上帝!……我马上走，夫人，我理解您，钦佩您。”克勒韦尔屈着一个膝盖，吻了一下于洛夫人的裙子，说了声“回头见”就走得不见人影了。不幸，从普吕梅街回家去取证件，克勒韦尔要经过瓦诺街；他也禁不住要获得点去看望他的小公爵夫人的乐趣。他到的时候，脸色还是慌慌张张的。他走进瓦莱里的卧室，发现她正在让人家给她梳头。她在镜子里把克勒韦尔打量了一番。这种女人全一样，不必知道什么原因，只要男人并非是为了她而情绪激动，就变得很不舒服。
“你怎么啦，我的小心肝?”她对克勒韦尔说，“这种模样可以到他的小公爵夫人家来吗?我在你眼里不是什么公爵夫人，先生，我只不过永远是你的小玩艺儿，你这老妖怪!”克勒韦尔报以苦笑，并指指雷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