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因病停演 (14)
“太阳下山,鸡鸭进窝,”克勒韦尔回答,“玛内夫太太不见了,她的捧场们也走了。我和你再玩一会皮克牌吧,”克勒韦尔加了一句,他想赖着不走。他同样也相信巴西人还在屋子里,玛内夫先生同意和他玩牌。区长与男爵一样精明,他能够借口丈夫打牌而死赖下来不走。这位丈夫自公众禁赌以后只能靠社交的小赌局过过瘾。于洛男爵急匆匆上楼到贝姨房里,但他发现房门紧闭。隔门询问的手续使有戒备和狡猾的女人们安排好一个喝茶治消化不良的场面来。利斯贝德病得不轻,瓦莱里惊恐万分,所以对气冲冲闯进来的男爵毫不在意。大吵大闹的时候,生病是女人常用来遮挡的屏风。于洛四处偷偷张望,没有发现贝姨的卧室里有隐藏巴西人的地方。
“贝德,你吃饭腻住了,真替我夫人的那顿晚饭露了脸,”他打量着老姑娘说。她明明身体好得很,却一面喝茶一面竭力装出因胃痉挛而打嗝。
“你看,亲爱的贝德与我住在一所房子真是幸运!没有我,可怜的姑娘早死了……”玛内夫太太说。
“你的模样似乎认为我在装病,”利斯贝德冲着男爵说,“这简直是一种侮辱……”
“为什么?”男爵问道,“那么说你是知道我来看望你的理由了?”他瞟了一眼盥洗室的门,门上的钥匙抽走了。
“你在讲希腊语?……”玛内夫太太说。她的伤心表情仿佛是自己的温柔和忠诚受到了轻视。
“这都是为了你,亲爱的姐夫,全是你的错才使我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利斯贝德口气强硬地说。这喊声转移了男爵的注意力,他莫名其妙地瞪着老姑娘。
“你知道,我住在这里,说明我爱你,这是明摆着的。”利斯贝德接着说,“我用一生最后的精力来照料我们亲爱的瓦莱里的利益就是照料你的利益。她的家比别人要达到这种排场少花十倍的钱。没有我,我的姐夫,你每月只花二千法郎远远不够,起码得花三千四千。”
“这些我全知道,”男爵很不耐烦,“你用各种方法照顾我们。对吧,我亲爱的小美人?……”他走到玛内夫太太的身边,搂着她的脖子加了一句。
“我发誓,”瓦莱里说,“我认为你疯了!……”
“好吧!你没有怀疑我的一番苦心,”利斯贝德接着说,“但是我也爱我的堂姐阿德莉娜,我看见她哭了。她已经有一个月没有看到你了。不,这真不能容忍。你让可怜的阿德莉娜没有钱。知道靠了你哥哥我们才有夜饭吃,你的女儿奥唐瑟差点昏死过去!今天你们家连面包都没有。阿德莉娜已经勇敢地下定决心要依靠自己谋生。她对我说:‘我像你一样去做工!’这句话揪我的心啊,晚饭后,我想起了1811年的堂姐和1841年的堂姐模样,三十年的变化!我的胃就胀住了……我想把疼痛熬过去,可是一回来,我想非死不可……”
“你瞧,瓦莱里,”男爵说,“为了喜爱你,我落到了什么地步!……让家里遭大罪了……”
“噢!我不嫁人是对的!”利斯贝德幸灾乐祸地叫道,“你是一个顶刮刮的好男人,阿德莉娜是个天使,盲目的忠诚却得到现在的报应!”
“一个老天使!”玛内夫太太脱口说,她一半温柔一半挖苦地望着她的埃克托尔;他正像一个预审法官审视被告似的打量着她。
“可怜的妻子,”男爵说,“我已经九个多月没有给她钱了,可我张罗钱来给你,瓦莱里,用了什么代价!永远没有人会这么爱你,可你却让我这么伤心!”
“伤心?那么你把什么叫做幸福?”她发问。男爵不理会瓦莱里的话,继续说:“我还不知道你同这个所谓的表兄是什么关系,你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他。但是当他一进来,我的心就像被人戳了一刀。无论我多么缺乏理智,但我不是瞎子。我从你和他的眼睛里看出了名堂。总之,他那猴子样的眼皮里放出的光射到你的身上,你的眼神都……噢!你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从来没有!至于这其中的秘密,瓦莱里,总有一天会揭穿的……你是惟一使我懂得嫉妒感情的女人,所以你不要惊奇我对你说的话……可是还有一桩秘密从云缝里露出来,我觉得那才是下流……”
“说下去!说下去!”瓦莱里说。
“就是克勒韦尔,这堆臭肉和混蛋,爱着你;而你接受他的殷勤献媚居然让这傻瓜当众现出痴情……”
“有三个人了!你没有发现还有别的人?”玛内夫太太问道。
“也许还有?”男爵说。
“即使克勒韦尔先生爱我,他也有这个做男人的权利;即使我对他的痴情有好感,也是一个爱俏女人和普通女人的事,你有许多东西没有满足我……就这样吧,要么你连我的缺点一起爱,要不就别理我。无论你还是克勒韦尔先生,只要还我自由,你们就不用再到这里来了;我跟我的表兄走,免得失去你们认为有的私情。再见吧,于洛男爵阁下。”她站起身来;但参议抓 住她的胳膊让她坐下。这老头不可能再找别人代替瓦莱里,她已经变得比他的饮食起居更重要了。他宁可留在疑神疑鬼的猜测中,也不愿有细微的证据证明瓦莱里的不忠。
“亲爱的瓦莱里,”他说,“你看不出我的痛苦吗?我只求你能够澄清一下……你对我说个充分的理由吧……”
“好吧!你到楼下等我;因为我想你总不至于要看我服侍你小姨子的那些必要手续吧。”于洛慢慢地往外走去。
“老浪荡公子!”贝姨高声喊道,“你都不向我问问你孩子们的消息?……你要为阿德莉娜干些什么?我明天首先要把自己的积蓄交给她。”
“至少给老婆吃好面包是应该的吧,”玛内夫太太微笑着说。男爵对于利斯贝德和若泽法一样刺他的生硬口气毫不介意,倒像一个避开了难堪问话的愉快男人溜走了。外面的门锁一落,巴西人就从待着的盥洗室里走出来,他两眼含泪,一副可怜相。蒙丹斯显然听明白了一切。
“你不再爱我了,亨利!我明白,”玛内夫太太用手帕遮住额角,哭成个泪人儿。这是真正爱情的呼声。绝望女人的啼哭总是那么有说服力,可以使爱恋她的男人回心转意,宽恕了事,只要那女人年轻美丽,袒胸露肩,穿一身夏娃式的礼服长裙露出上身。
“可是为什么不肯为我而抛开一切呢?既然你爱我?”巴西人问。这个美洲土生土长的人像所有生长在大自然中的人一样逻辑思维,他搂着瓦莱里的腰立刻把中断了的对话接下去。
“为什么?”她抬起头来含情脉脉地看着亨利,他被这目光征服了。“我的小猫咪,我是有夫之妇。我们是在巴黎,而不是在美洲的荒原、草原和偏僻的地方。我的好亨利,你是我第一个也是惟一的爱人,你听我说。我丈夫是陆军部的小小副科长,他想当个科长,得四级荣誉勋位,我能阻止他这点儿野心吗?和当时他毫不过问我们俩人自由的原因一样,(快四年了,你还记得这事吗,坏蛋?)今天玛内夫把于洛先生硬塞给我。我摆脱不开这个讨厌透顶的官僚,呼气像海豹,鼻孔里长着长毛,年纪已经六十三岁。为了模样想年轻一点,三年里反而老了十岁,我恨死他了,但我只能等到玛内夫升了科长,得了四级荣誉勋位那天才能……”
“你丈夫还能再加多少薪水?”
“一千埃居。”
“我就给他一千埃居的终身年金,”蒙丹斯男爵说,“让我们离开巴黎,去……”
“去那儿?”瓦莱里漂亮地噘起嘴,女人们对有把握控制的男人都做这样的表情。“巴黎是我们惟一能够快快乐乐生活的城市。我很看重你的爱情,不愿因为我们孤独地生活在荒漠中而让它逊色。听好,亨利,你是我在世界上惟一的爱人,你把这点写在你的老虎脑壳上。”女人们总是把男人变成绵羊,但却使他们觉得是狮子,具有钢铁的意志。
“现在,你好好听我说:玛内夫先生活不到五年了,他已经烂到了骨髓。一年十二个月,他吃土方子,喝汤药倒要七个月,他只能穿法兰绒活下去。总之,医生说他刀架在脖子上了,随时会落下来。健康人的最小毛病对他都是致命的,血已经腐烂,命根子基本已经损坏。五年里我都不愿让他抱过一回,因为这个男人是瘟疫!我总有一天要当寡妇,这日子不远了,又怎么样!已经有一个六万法郎收入的男人向我求过婚,他对我服服贴贴得很;可是我告诉你,哪怕你像于洛一样穷,像玛内夫一样生麻疯病,哪怕你打我,我还是要你做我丈夫;我只爱你一个人,要姓你的姓氏。无论你要什么爱情担保,我都准备给你……”
“那么,今晚……”
“哎,你这里约的孩子,为了我从巴西原始森林里跑出来的漂亮豹子,”她说着拿起他的手吻着,抚摸着,“你还是对你想作为妻子的女人尊重一点吧……我会成为你妻子吗,亨利?……”
“是的,”巴西人被她絮絮叨叨的甜蜜情话征服了。他跪了下来。
“瞧,亨利,”瓦莱里抓着他的两只手,死盯着他的双眼说,“你能不能在这里,当着我最好的惟一的朋友,我的姐姐利斯贝德的面,向我发誓,在我守寡期满以后娶我为妻?……”
“我发誓。”
“这样说不够!你要以你母亲的遗骸和她的灵魂得救起誓,以圣母玛丽亚的名义和以你天主教徒的希望名义起誓!”瓦莱里知道,巴西人会信守这样的誓言,无论他今后会跌到怎样堕落和肮脏的社会底层。巴西人发了这个庄严的誓,鼻子几乎触到了瓦莱里雪白的胸脯,醉眼朦胧;他陶醉了,一个人漂洋过海四个月之后才见到心爱的女子,当然会陶醉的!
“好吧,现在你安静一下。对玛内夫太太要像对未来的蒙德雅诺斯男爵夫人一样尊重。不要为我花一个小钱,我不许你花。待在这儿,躺在外间的小长沙发上,等你可以离开的时候我会亲自来通知你……明天早上我们一起吃饭,你到一点钟光景走,好像你是中午来看我的。不要怕什么,门房是我的人,跟我爹妈一样……我现在下楼去沏茶给客人喝。”她对利斯贝德使了个眼色,让她送到楼梯口。在那里,瓦莱里对着老姑娘的耳朵说:“这黑炭早来了一年!因为我如果没有替你报奥唐瑟的仇,宁可去死!……”
“你放心,我亲爱聪明的小妖精,”老姑娘吻着她的额角说,“爱情和复仇成双作对,不会有一样不成功的。奥唐瑟明天等我,她穷得很。为了得到一千法郎,文塞斯拉会吻你一千次。”离开了瓦莱里,于洛径直走到门房间,突然出现在奥利维埃太太面前。
“奥利维埃太太?……”听见这威严的口气,看到男爵命令式的手势,奥利维埃太太走出门房间,跟着男爵走到院子里。
“你知道,如果哪天有人能帮你儿子搞到一个事务所,那就是我。全靠我他才成了三等公证人,读完了法律。”
“是,男爵大人;男爵大人完全可以信任我们对您感激不尽。我没有一天不为男爵大人的幸福而祈祷上帝的。”
“话不用说这么多,好老婆子,”于洛说,“而要拿真凭实据……”
“那要干什么呢?”奥利维埃太太问。
“一个坐车的男人,今晚来的,你认识他吗?”奥利维埃太太早就认出了这个蒙丹斯。她怎么会忘记他呢?在杜瓦耶内街时,每天早上他早得有点过头地离开屋子,总塞给她五个法郎。如果男爵问的是奥利斯维埃先生,也许可以打听出一切。可是奥利维埃睡着了。在下层阶级里,女人不光高明过男人,而且差不多都要支配男人。很久以来奥利维埃太太已经决定了,当两位恩人之间有矛盾时她站在哪一边。她看出玛内夫太太更有势力。
“我是不是认得?……”她回答,“不,我发誓,不认识,我从来没见过他!……”
“怎么!玛内夫太太住在杜瓦耶内街的时候,这表兄从来没有看望过她?”
“啊!这是她表兄!……”奥利维埃太太高声嚷道,“大概是他来了,可我没有认出来。这是头一回,老爷,我以后一定留神……”
“他等会儿要下来的,”男爵立刻截住了奥利维埃太太的话头。
“可是他已经走了,”奥利维埃太太回话道,她完全明白了。
“车子不在这儿……”
“你看见他走的吗?”
“就像我现在看见你。他对仆人说:‘去大使馆!’”这语气,这保证让男爵舒了一口气,他抓住奥利维埃的手紧握了一下。
“谢谢,亲爱的奥利维埃太太;不过事情还没完!克勒韦尔先生是怎么回事?……”
“克勒韦尔先生?您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奥利维埃太太说。
“你听我说!他爱着玛内夫太太……
”
“不可能!男爵大人,不可能!”她双手合掌地说。
“他爱着玛内夫太太!”男爵声色俱厉地又重复了一次,“他们怎么搞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可是我要知道,你会知道的。如果你把这私情的线索告诉我,你儿子一定会成为公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