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因病停演 (13)
“噢!我父亲会来的，”小于洛对母亲说，“在议会我们分手时他答应我的。”利斯贝德像一只网中心的蜘蛛，观察着所有人的脸色。在看见奥唐瑟和维克托兰出生以后，他们的脸对她来说好比镜子，可以一直看穿他们的灵魂。因而，从维克托兰偷偷朝母亲投去的眼色里，她判断出阿德莉娜遇上了倒霉的事而维克托兰不敢挑明。年轻的著名律师内心十分愁苦。他注视母亲时的痛苦反映出他对母亲的深深敬爱。奥唐瑟很明显地只关心自己的悲伤。半个月来，利斯贝德知道她初次经受了缺钱的不安，这是一生养尊处优、凡事称心如意的少妇有苦不能明说的忧愁。因此，从一开始，贝姨就猜到母亲根本没有给过女儿一点钱。清清白白的阿德莉娜也落得个出于需要而编造谎言去借钱的下场了。奥唐瑟与维克托兰的心事重重，男爵夫人的满腹愁苦使这顿本来就因为老元帅的耳聋而冷冷清清的晚饭变得更加凄惨。只有利斯贝德、塞勒斯蒂娜和文塞斯拉三个人活跃着场面。奥唐瑟的爱情激发了艺术家的波兰人的热烈性格，这种夸夸其谈的活跃和讨人喜欢的好动爱闹真像是北方的法国人。他的精神状态和脸色都说明他相当的自信；而可怜的奥唐瑟遵从母训，对他隐瞒了一切家庭的苦恼。
“你该很高兴了，”离开饭桌时利斯贝德对小外甥女说，“你妈给你钱，帮你度过难关。”
“妈妈!”惊奇的奥唐瑟不知所云。“噢!可怜的妈妈，我倒想替她搞点钱呢!你不知道，利斯贝德，唉，我真怀疑她正私底下干活呢。”大家穿过没有灯光的幽暗的大厅朝阿德莉娜的卧室走去，玛里埃特拿着饭厅的灯在前面引路。维克托兰碰了一下利斯贝德和奥唐瑟的手臂，两人心领神会，让文塞斯拉、塞勒斯蒂娜、元帅和男爵夫人走进卧室。这些人留在一个窗洞下围成一圈。
“有什么事吗，维克托兰?”利斯贝德说，“我打赌，准是你父亲出了乱子。”
“唉!正是这样，”维克托兰回答，“放高利贷的沃维内为了一张六万法郎的借据要告父亲!我想同父亲在议会里谈谈这件糟糕的事，可他不想明白我的意思，几乎是躲着我。要不要告诉母亲呢?”
“不要，不要，”利斯贝德说，
“她太伤心了，你会送她命的，应当对她爱惜一点。你们还不知道她落到了什么地步；没有你们的伯父，你们今天在这里吃不成晚饭。”
“啊!我的上帝，维克托兰，我们都是没心肝的人，”奥唐瑟对她哥哥说，“利斯贝德告诉我们的，我们早该猜到。这顿晚饭让我心痛!”奥唐瑟没有说完，就拿手帕捂住嘴巴，唯恐哭出声来，她流泪了。
“我叫这个沃维内明天来看我，”维克托兰接着说，“可是，他会同意我用抵押担保吗?我想未必。这种人要的是现金，好再去向人放高利贷。”
“把我们的终身年金卖掉吧，”贝德对奥唐瑟说。
“一万五六千法郎派什么用场?”维克托兰辩驳道，“需要六万呢。”
“亲爱的姨妈!”奥唐瑟真诚感激地拥抱着利斯贝德。
“不必了，利斯贝德，留下你的一点点家产吧，”维克托兰握握她的手说，“我明天会清楚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要是我妻子同意，我可以把诉讼拦阻住往后拖；因为，看到我父亲的声望受到打击……这真太可怕了。陆军部长会说些什么?父亲的薪俸三年前抵押出去了，至少到十二月才满期。因此不能再拿去作担保。沃维内已把借据展期十一次，就这样算算父亲要付多大一笔利息!应当堵死这个无底洞。”
“要是玛内夫太太能离开他就好了，”奥唐瑟痛苦地说。
“啊!老天就让我们维持这个样子吧，”维克托兰说，“父亲或许会去找别的女人；而那儿，再大的花费已经支付过了。”
这些孩子从前多么尊敬父亲，母亲又将他们的绝对崇敬父亲之心维持了很长的时间，但现在有了很大的变化!他们已经把父亲看透。
“没有我，你们的父亲倾家荡产得比现在还要惨呢。”利斯贝德说。
“我们进去吧，”奥唐瑟说，“母亲心细，她会怀疑什么的，就照亲爱的利斯贝德说的，让我们对她隐瞒一切，装出开心的样子吧!”
“维克托兰，你们不知道你们父亲喜欢女人的爱好会把你们害到什么地步，”利斯贝德说，“为保障你们的收入打算，要让我同元帅结婚。你们应当在今晚就对他把一切都讲清楚，我会早早离开的。”维克托兰走进了卧室。
“那么，我的小可怜，你呢，你怎么办?”利斯贝德低声问她的外甥女。
“明天到我们家来吃晚饭吧，我们聊聊。”奥唐瑟回答，“我已经昏头转向了；你对生活的艰难很了解，你为我出出主意吧。”正在全家合力向元帅劝亲和利斯贝德回到瓦诺街去的时候，瓦诺街公寓里出了一件事，激发了玛内夫太太之流女人的作恶能量，促使她们施展所有的邪恶本能。至少我们要承认这个事实：在巴黎，过于繁忙的生活使恶棍也难以单凭本能去作恶，他们还要借助邪恶保护自己，抵抗外来攻击，一切就这么明摆着。玛内夫太太的客厅里已经挤满了她的老主顾，当她正在安排惠斯特牌局时，由男爵荐来的退伍军人当差通报道：“蒙丹斯?德?蒙泰雅诺斯男爵阁下到。”瓦莱里心中大吃一惊，她立刻冲向门口叫道：“我的表兄!……”待到了巴西人身边，她对着他的耳朵嘱咐：“你当作我的亲戚，要不我们一刀两断!”
“好么!”她再大声嚷嚷，把这巴西人带到壁炉架前，“亨利，你倒是没像人家对我说的淹死了，我为你哭了三年……”
“你好，我的朋友，”玛内夫向巴西人伸出手去。他的仪表是一位十足的巴西百万富翁。亨利?蒙丹斯?德?蒙泰雅诺斯男爵阁下从热带气候中秉承了我们熟悉的舞台角色奥塞罗一样的体格和肤色，看似可怕阴沉的脸色纯粹是形体的效果，因为他的性格充满柔情温雅，生就了受到了弱女子盘剥的伟男子脾气。他脸上的傲慢，魁梧身材体现出的肌肉力量和所有的气魄都是对男人发挥而对女人却谄媚的。
女人们就是飘飘然地喜欢享受这一套，所以搀着情妇上街的男人全都气宇轩昂洋洋得意，这位男爵身着非常合身衬托出身段的金色排扣蓝上衣，黑色长裤，脚上穿着纤尘不染的精致皮靴，戴着非常得体的手套。他身上的巴西风格只有那颗价值十万左右法郎的大钻石像星星一样在蓝绸领带上闪闪发光，半敞开的白背心里可以看见精纺的衬衣。鹰钩般突出的前额如同半人半羊森林之神的脑门，是具有执着的强烈欲望的标志。上面是黑玉色的头发，蓬乱得像原始森林；下面是一双闪闪发光的明亮眼睛，那野气使人觉得男爵的母亲在怀胎时受过什么美洲豹的惊吓。这个葡萄牙民族在巴西的精美标本背靠壁炉架子，其姿态显示出巴黎的派头；一手拿着帽子，臂膀搁在壁炉的天鹅绒毯上，弯着身子同玛内夫太太轻声交谈，全不把那些讨厌的市侩们放在眼里。在他看来，这些市侩在客厅里拥挤得不是地方。
巴西人的登场，这姿态和神气，使克勒韦尔和男爵既惊诧又慌恐。两人都有相同的表情和预感。这两个真正情痴的同时表演变得滑稽有趣，使得有心从中看出苗头的人发笑。尽管克勒韦尔当了巴黎的区长，但始终非常市侩气像小店主模样，他的表情比他的同伙倒霉地留得更久一点，男爵因此看出了他无意之中泄露的风情。这对于老痴情汉又是当心一击，他决心要跟瓦莱里讨个说法。
“今晚应当把一切都了结……”克勒韦尔在理牌的时候也这么想。
“您有红心!……”玛内夫朝他喊，“可刚才您却垫牌了。”
“啊!对不起，”克勒韦尔想重新拿牌，心里却还在想，“这个男爵对于我可是个多出来的。尽管让瓦莱里同我的那位男爵姘居，这是我的报应，而且我有办法挤掉他；可这位表兄!……是个多余的男爵，我不愿当别人的笑柄，我要搞清楚他究竟是哪门子亲戚!”那一晚，靠了漂亮女人才能有的幸运，瓦莱里打扮得十分动人。雪白的胸脯在镂空花边下发亮，花边的橙红色衬托出巴黎女子俊美肩膀的玉般肤色；人们不知道巴黎女子采用什么方法得到漂亮的肌肤又能保持苗条的身材。黑丝绒长裙似乎随时要从肩上滑落，头戴插满鲜花的发网。两条娇美丰腴的手臂伸在花边泡袖外面。她好像雅致地叠放在美丽盘中的鲜果，让人馋涎欲滴。
“瓦莱里，”巴西人对着少妇的耳朵说，“我一片诚心回来找你。我的叔父死了，我比没有动身的时候多了两倍财产。我要住在巴黎死在巴黎，陪在你身边，为了你。”
“再轻一点，亨利!行行好!”
“啊!算了吧!我该把这些家伙都从窗子里摔出去。我今晚要同你谈谈，特别是我花了两天才找到你。我要留下来最后走，对吗?”瓦莱里对他的假表兄笑着说：
“你要把自己想象成我姨妈的儿子，她是于诺将军在葡萄牙作战的时候嫁给你父亲的。”
“我，蒙丹斯?德?蒙泰雅诺斯，巴西征服者的曾孙子，去撒谎!”
“轻一点，要不我们从此不再见面……”
“为什么?”
“玛内夫对我死抓住不放，就像临死的人都要抓住最后一丝希望……”
“这个下流坯?……”知道玛内夫底细的巴西人说，“我会付给他钱……
”
“多么霸道……”
“啊，啧啧!你从哪儿来的这排场?……”巴西人终于发现了客厅的豪华气派。她笑了起来。
“口气太难听了，亨利!”她说。她给两道妒火中烧的目光盯得被迫使自己朝两颗受难的灵魂望去。克勒韦尔和玛内夫配对，对手是男爵和科凯先生。由于克勒韦尔和男爵心不在焉，接连出错，牌局没有输赢。这两个老桃花的痴情在瓦莱里成功的安排下隐藏了三年，一下就不打自招了；而她也毫不隐瞒在重逢她第一次使她心动的初恋对象时眼中的幸福光彩。这些幸运男人的权利与他们占有过的女人在世共存。一个依仗钱财，一个依仗所有权，一个依仗年轻力壮、财富和优先权；在这三种极端的激情中，玛内夫太太镇定自若，挥洒自如，就像拿破仑将军围攻芒图时，一面应付两支敌军，一面仍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嫉妒使于洛满脸杀气，如同已故蒙科内元帅指挥骑兵冲入俄罗斯方阵一样。作为美男子，参议从来不知嫉妒，就像米拉不知害怕。
他自认为是必然的常胜将军。平生首次在若泽法身上遭到败绩，他觉得这是出于女人贪财；说到德罗维尔公爵，他觉得是败于他的百万钱财，而非输给这小矮子。此刻，他因疯狂的感情而心中涌起冲动和眩晕的大潮。他以米拉波一样的大动作从牌桌转身朝向壁炉；而当他放下纸牌，用挑衅的目光来回看着巴西人和瓦莱里的时候，客厅里的常客们都带着害怕加好奇的心情，认为马上要爆发武力场面了。冒牌表兄望着参议，好像打量着一只中国大花瓶，玛内夫害怕男爵就像克勒韦尔怕他，因为他绝不想到死的时候还是个副科长。弥留的人渴望生命如同苦役犯渴望自由。这家伙不惜一切代价要做个科长。他真的被克勒韦尔和参议的哑剧表演吓坏了，立起身来对着妻子的耳朵咬了一句话。大大出于众人的意料之外，瓦莱里带着巴西人和丈夫走进了卧室。
“玛内夫太太以前对您提起过这个表兄吗?”克勒韦尔问于洛伯爵。
“从来没有!”男爵站起身来回答，又加了一句：“今天晚上不玩了。我输了两个路易，放在这儿了。”他把两块金币扔在桌子上，走向沙发坐下，那神气让大家看出是条逐客令。科凯夫妇交谈了两句后离开了客厅，克勒德?维尼翁出于无奈学着他们的样子。这两批一走，使得那些不识时务的人自觉没趣了。只有男爵和克勒韦尔一声不吭地留下。于洛终于忘记了克勒韦尔的存在，踮起脚尖走到门边去偷听，却又冷不防往后跳了一步，因为玛内夫先生打开了房门，神色安然；看到只有两个人，显得很惊讶。
“喝茶呀!”他说。
“瓦莱里在哪儿?”狂怒的男爵问。
“我的妻子，她上楼到令妹小姐那儿去了，她马上就回。”玛内夫回答。
“为什么她把我们晾在这儿，自己去找那头蠢山羊?”
“利斯贝德小姐从男爵夫人您府上回来，有点不消化；马蒂莉娜向瓦莱里讨茶，她就去看看令妹小姐是怎么回事。”玛内夫说。
“那个表兄呢?……”
“他走了!”
“你会相信?”男爵说。
“我把他送上车的!”玛内夫装出一个令人恶心的笑脸说。瓦诺街上传来一辆马车驶过的声音。把玛内夫看成零蛋的男爵出了客厅上楼找利斯贝德去了。当他妒火中烧的时候，会在脑海中现出随机而生的念头。他对玛内夫的下流知道得非常清楚，他怀疑这夫妻之间有无耻的勾结。
“那些先生和太太们都怎么啦?”当到玛内夫看到只剩下克勒韦尔一个人时，问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