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父亲说，今天我一个人去吧。
我牵出了老骡，套上车，又拿起了那把父亲经常用的镰刀，提着父亲穿的高腰水靴扔到了车上。我看见父亲坚强地挺着已经佝偻的腰提着钉耙出去了。
我赶着骡子车，向距离村庄远处的一座芦苇湖走去。那座湖叫做小湾湖。老骡迈着舒缓的脚步，棕黑色的屁股一左一右很有节律地摆动。漫长的乡间土路就像一条黄色的线谱，我们的车是线上的乐符，舒缓地滑动，奏出悠长又悠长的乐曲，缓缓地滑向远方。
到了小湾湖，我把骡子拴在路边一棵粗壮的钻天杨的银灰色的树干上面。银灰色的钻天杨是我喜欢的树，他们像芦苇一样苍劲挺拔，所有的枝杈一律整齐有序地伸向天空，好像要抓住天空中的希望。我拿起镰刀在湖边的田埂上割了一些细小的芦苇和冰草，里面还夹杂着一些稗草和苜蓿，这些是老骡喜欢的食物，然后放在它的前面。作为多年的伙伴，我了解它的喜好。
我拿起放在车厢里厚底的水靴。水靴是父亲的，我十六岁的脚丫放到里面充分显示出脚丫的弱小。父亲的水靴宽阔而厚实，每走一步，我的脚都会在里面上下来回活动，但是水靴坚硬的厚底可以有效地防止湖底尖锐的芦苇根扎破我的脚，这种厚实让我感到安全。然后我戴上草帽，用一件宽大的破旧衣服遮在上面，拉下来，系在下巴上。这样怪异的装束不好看，但可以有效地防止蚊虫对我的攻击。我的头部被全面地包围起来，只剩下前面形成的一个深约十厘米的喇叭口，蚊子是不会冒险从这个通道里面进来攻击我的。即便它敢，我对他的攻击也会清清楚楚地看到，并且可以轻松地化解。如果不这样，从湖里上来，我肯定成了一个满脸疙瘩面目红肿的家伙。湖边的芦苇早被我们割完了，剩下的、整齐的、黄白色的半截芦苇茬平铺开去，给蓝色的湖水和绿色的芦苇丛镶了一道四五米宽的金边。我从芦苇茬中穿过去，气度不凡的厚底水靴哗啦一声踏入水中，把周围的阒寂振颤出一圈一圈的涟漪。里面是一片开阔的水面，水底是平滩，我的双腿就像两只桨，划开平静的水面，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音，向前行进。两只宽大的水靴真像两只船。湖底的芦苇茬不断地支撑住靴底，像是要钻进来似的，但很快就被踩断了，发出沉闷的呻吟声。水渐渐加深，靴子开始进水了，凉丝丝的，到了芦苇丛的边缘时，水已经没到了屁股。深而蓝的天空，白云堆得像棉花山，很纯净。我使劲地握了握镰刀把。我觉得我很有力量，但我知道我的力量不足。坚硬的芦苇竿割起来很费劲的。我伸开手看了看，指关节已经突起了，像一段的芦苇竿。不久前班里有个女同学忽然关注了一下我的手，惊讶地说，你的手变形了。我说怎么会。我看了她的手，细嫩圆润，就像半截嫩藕。我知道我的手是因为长期的体力劳动形成的。这双有些不同寻常的手在班里面掰手腕没遇到过对手。我又看了看我的手，感觉越来越像父亲的手了。我伸出胳膊，揽起一把芦苇，成团的灰白色的蚊子受到惊扰，开始在我面前飞舞。
我喜欢这样的劳动，虽然有些繁重，但它使我有被水滋养和滤洗后的纯净。带着七月芦苇叶的芬芳，血脉流畅，心情悠然宁静并且充满希望。在整个过程中可以体味到许多细小的幸福和欢娱。
每隔三天，我就要来这里割上七八捆芦苇，大部分时间是我和父亲一起来。这些芦苇是用来喂草鱼的。我家有十亩鱼池，养着草鱼、鲤鱼和鲢鱼，这是我和父母现在安身立命的寄托，全家的吃喝用度和我上学的费用全部从这里面出。鲤鱼吃饲料，草鱼只吃草。草鱼非常能吃，比牲口还能吃，七八捆叶子丰厚的芦苇两三天就吃得只剩下光杆了。以前我不知道草鱼是怎样把柔韧的芦苇叶一片一片吃到嘴里的，因为它嘴里没有牙，后来我用手指深入地摸它的嘴里，才发现草鱼的牙齿藏在咽喉里面，你说它阴险不阴险。
我把割好的草一捆一捆地捆好，让后再趟水，一捆一捆地背上来，装到车上。我坐在柔软的芦苇上，赶着车回到了鱼池。
我看到鱼池拐角处用木棍围成的围栏里的芦苇已经被草鱼啃光了叶子，暗黄的肮脏的泡沫笼罩着的芦苇秆灰头土脸地沉浮在水面上，仿佛半梦半醒之间，有无限失落。不时还传来草鱼嘭嘭的撕扯残余叶片的声音。
父亲提着钉耙从鱼房里出来。他穿一条陈旧的灰色齐角短裤，看样子准备下水去捞芦苇秆。我过去接过了钉耙。
父亲说：“我捞，你往里放芦草。”
我固执地抓住钉耙，说：“我捞吧，我一个人干，明天就剩下你一个人了。”
父亲脸色一暗，然后放开了手。
我拿着钉耙下了水。浑浊的黄绿水面洋溢着一股新鲜的腥味。鱼池的水是温暖的，比湖里面的水要温暖的多。被池水浸泡了几天的芦苇秆沉重而滑腻，有了鱼的特性。我把它们推拢到池边，然后用力往上掀，掀到岸边的坡上，然后上去用钉耙一点一点钩上去。最后把它们平铺到岸边，任由夏天酷烈的太阳把它们晒干，那就是冬天烧炕的绝佳燃料。晒干的芦苇秆在鱼房的旁边已经积攒了一堆。
父亲坐在鱼池岸上，嗑着瓜子，欣慰地看着我干活，好像夏天炙热的阳光温暖如春。
我把新割的芦苇从车上抱下来。父亲过来，准备下水，下面的工作需要两个人干。我再次坚持自己干，父亲又是欣慰又是忧愁地走了上去。我站在水边，把芦苇捆解开，细细地匀开，平铺到水面上，然后再取一捆，最终铺完了，这一小块被漂浮的木棍分割出来的水面像铺了一层绿绒地毯。“地毯”下面立刻响起了嘭嘭的撕扯声音。这些贪吃的家伙，这些叶片通过他们的肠胃，会转化成为细腻洁白的肌肉。这些草鱼有着优美的体形，让他们吃得胖胖的，预示着我们会得到更加丰厚的收入。这是好事情，今后我上学的全部费用都要依靠这片鱼塘。
我站在鱼池岸上，把目光放远，越过青面白岸有序排列的鱼池，越过葱绿的充满希望的田野，尽头处是青色的树的屏障，树屏后面是隐约在淡蓝色雾岚中的城市的影子。明天我就要到那座城市里的一所学校去报道。那将意味着将来我会置换成另外一种身份远离农村的生活，那据说是美好的。为了这个目标，我曾经埋头苦学。多年以后我经常地坐在办公室里，在繁荣杂乱的生活中想念我那镶嵌在芦苇丛间的村庄，想念鱼池岸边青草倒映在水中的如旋律般起伏动人的倒影，想念那鱼池和芦苇湖之间的劳动，还有老骡那舒缓如慢板的脚步，回味人生的真实滋味。
我走过去坐在父亲旁边的位置。太阳西斜，太阳开始衰老了，阳光减少了热度。青绿的水面荡漾着微澜，一群一群的鱼把黑色的脊背露出水面，在水面悠闲地游荡，就像城市里黄昏后人们一群一群地出来在街上散步。这些个会享受生活的家伙。看着这些家伙，让人有一种满足的成就感，让人欣慰。
父亲已经老了，到了应该休息的年龄。这个时候也应该像这些鱼一样悠闲地散步了。
我的心情今天有点沉重。明天，我就要离家去上学了。我走了以后，所有的这些工作就要由父亲一个人来干了。他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每天晚上他到鱼池看鱼的时候，还需要拄着一根棍去，已经摔倒了好几次。他知道自己已经老了，他已经把棺材给自己准备好了。“说不定哪天我就倒头躺下了，到时候了嘛。”他说。可是鱼池上的活劳动量很大，让他一个人独自承担我很不放心。从知道我要去上学的时候，我一边有些高兴一边却有些郁闷。我给父亲说，我不去了。父亲说：“还要去的，上完以后就算是城里人了，就不受农村这苦了，我受了一辈子苦，总不希望你也受一辈子苦，你们能过上个幸福日子，我也就高兴了。”
父亲依然坐在鱼池边，似乎想着心事，有些沉郁地坐着。他习惯地去摸烟，却没有摸着，掏出了一把瓜子，样子有些滑稽地磕着。为了供我上学，减少一切花钱的地方，父亲戒烟了。父亲抽烟已经几十年了，烟瘾重，对烟有了很大的依赖，好像烟是缓解压力消除忧愁的妙药，每天平均要抽两包多，抽两毛钱一盒的塞外香烟。他常说，这种烟好啊，很软，抽着舒服，不呛人的。烟头一红一暗，灰黄的烟雾冒出来，像爬过一座峭壁似的，漫过父亲雕塑似的暗红的面孔，然后在头顶雪白的短发间缭绕。我见过戒烟的人，很少能彻底戒掉的，像父亲这么大烟瘾的恐怕就更难了。以前也有好几次父亲说要戒烟，可是最终都没有戒掉。这次父亲居然说不抽就不抽了，一根也不抽，为了抵挡烟瘾，买了一大包瓜子，让嘴里有个东西，抵挡对烟瘾的侵扰。我知道，这需要很大的毅力。
我看着那些在鱼池里散步的鱼说：“要不，我不走了。”
父亲说：“去嘛，为什么不去！”
我说：“那你一个人能行吗？”
父亲说：“这已经是七月完了嘛，后面主要也就剩两个多月了，干不动的时候缓着干，平时你还有星期天，行呢！”
我知道父亲为了上学的事情好长时间没有睡好觉了，晚上他常常沉闷地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甚至他还召集我的哥哥姐姐开过家庭会议，商讨供养我上学的事情。
我说：“要四年呢。”
父亲说：“去上吧，我总觉着上学才能有个好前景。我一辈子没活个好人，就希望你们能好。”
父亲的目光坚定而辽远。
母亲站在远远的田埂上喊：“吃饭啦。”
我们站起身来，把绳子、镰刀都整理好扔到车上。父亲顺着田埂走回去，那边的路近一些。我去鱼房看了一下，鱼饲料还有一部分，大约还可以坚持几天。我赶着骡子车，要顺着大路绕远回家。到家我没有进大屋，先去掺饲料了，我想多准备一些，父亲就可以少费一些力气。饲料是由玉米、麸皮这些粮食混合掺起来的。装粮食和饲料的袋子很重，对于我还没有完全成熟的身体是沉重的，对父亲那衰老的身体就更加沉重了。父亲也要过来帮我干，我不让他干，最后母亲过来帮着我把掺好的饲料装好。我一袋一袋地把它抱到车上，拉到鱼池，饲料重，老骡也使出死力挣着拉。到了鱼池，我一袋一袋地抱到鱼房里码好。看着整齐的一排饲料袋，我感觉很骄傲。有一段时间父亲可以不用为饲料发愁了。
早晨，收拾好简单的行李，骑着我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开始出发。母亲把我送到了门口，然后一直看着我消失，把蛛丝一般的目光和牵挂粘在我的后背上，粘了整整一个学期。我走在去学校的路上，路是从芦苇湖中开辟出来的，坎坷不平。
后面的日子，我将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我坐在课堂里的时候，父亲挺着他有些衰老的身躯，走入小湾湖，用力地挥起镰刀割砍坚韧的芦苇。他会比我小心，尽量地不糟蹋芦苇。他对芦苇有一种特殊的偏爱。成团的灰白色的饿蚊子在他身边飞舞，伺机攻击他。我割芦苇的那套全副武装是我自己总结出来的，父亲却没有采取任何的防护措施，他有着更强的直接面对自然的能力。他间或地挥手驱赶蚊虫，或伸手抹一把脖子，被拍死的蚊子在父亲黑红的脖子上留下一抹血迹，然后血迹慢慢被流下来的汗水冲淡。割完了，他一捆一捆地捆起来。然后他背起一捆，他感到了难以承受的重量，他叹息自己真的老了。然后他把其他的芦苇捆放到水面上，像划船一样，推到岸边，然后用尽全力把浸水的芦苇捆抱上岸，装上车，运回去再放到鱼池里。秋天的临近让芦苇叶老化枯萎了。父亲走进了枝叶肥大的玉米沟和弯曲纵横的田埂，去割狗尾草或稗草。这些茎壮叶希的草更经不住比牲口还能吃的草鱼的吞噬，父亲只有更加地辛勤劳作。他挺着已经是弓形的身躯，一捆捆地割好，再一捆捆地背到路边，再一捆捆地装车。他真切地感到这些草捆毫不留情地压在他衰迈的身躯上，衰老的筋骨酸软疲乏。看看天，如此高远，周围一片阒寂，仿佛就一个人，孤独地在天地间，微小如芥子，辛劳如蚂蚁，默默地坚持，为了前面那一点模糊或者清晰的希望。
我看到太阳快要升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