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不知道？
我刚回来不久。
武刚死了。
武刚？！怎么死的？
二十七年。二十七年记忆已积成一个不浅的湖。面对这个戛然出现的休止符，我捋起袖子探了下去，一直探到湖底的泥潭里，湿淋淋地捞出一些什么来。我本来早想让遗忘的泥浆把武刚覆盖了，但终于不得不从记忆中从现实中寻找一些往昔的碎片来看一看。
二
我只是听说，那一年，我和他诞生在这个小村里，他响亮而有力的哭声震出一片的赞叹。武刚的父亲武成禄露出欣慰的笑容说，将来也是条汉子。我的孱弱使我黯然失色。
上小学的时候，我以学习成绩成为班长。武刚，有着剽悍的体格，还有能把平淡的生活讲得精彩动人的才华，他以此树立他的威信。在任何非正式的场合，他的话比我的话更为有力。那几年，放学回家的路就是在武刚的滔滔不绝中走过来的，当时他的话对我影响很大，而且，他还把我置于他的保护之内，使我少受了许多欺负。无疑，这使我成了他的附庸。从那时，我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决定一个人的地位的，不仅仅是职务和成绩之类，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武刚是班里更有实际内容的首领。
上初中以后，我和武刚坐同桌。初中要比小学自由许多，老师也不像保姆一样盯得很死，武刚开始热爱起反叛了，他讨厌所有的规定和约束，最讨厌上课。但他鄙视那些上课说话和做小动作的人。上课时他只是沉默，他在书本的空白处画奇形怪状的驴头，那些驴子无声地嚎叫着，表达着他的不耐烦。武刚的反叛都是大动作的，渐渐地干脆经常旷起课来，在我身边留下虚空和看不见的影子。在那些游离于课堂之外的时间里，他躲在校外渠沟的偏僻处抽了好些经济烟，以及大前门、黄金叶等各类便宜的香烟，偷果园的果子，还钻进录像厅看过一些乱七八糟但充满吸引力的片子，甚至他还结义了几兄弟打过几次群架。这些活动给他带来了许多的刺激和快乐。如果我不是因为胆小，习惯于听老师的话，我也许真的会跟他一块去的。他对我的这一点很瞧不起，不过他说：“你是个好学生，好好念书吧。”唯一的条件就是要我为他对家里保密。他还说：“是好汉应该让人都听自己的话，而不是听别人的话，就像老大一样。”我想这大概是从录像中学得的经验。武刚因为“罪行累累”，成为班里的一大悬案，最后需要他的一个交代。他把班里一个总是喜欢欺负人的大个子打了个满脸开花，然后扬长而去，那时初中第一学期还没结束呢。初中学涯他浅尝辄止，拒绝深入品尝其中的味道。但他最后的壮举在同学的心里留下了经久不息的好印象。
我考上了学，武刚在家里干了两年农活，也当兵去了。一个星期天，我在田间劳动，遇到了他。他是回来探亲的。我们在煦暖的春阳里坐在田埂上充满温情地谈了一会儿。这次邂逅使我们恢复了书信往来。
武刚给我寄来一张相片，不是单人照，是张三人合影，就是他的“三兄弟”。他排列第二，居中而站，壮实而宽阔，占的位置大，恰使他成为三个人的中心。
武刚的信里说：
“一次我不小心踢了一个战友的脸盆，他不高兴，说了我两句，我一脚上去就给他踩瘪了。他捞起了一个脸盆砸我，我一下子就挡开了。当时老三在，立刻上来了，不过被战友挡住了。我几拳就把那个家伙的头都打破了，之后就被战友们拉开了。其实，我不想打架，只是想警告他一下。我给班长说了说，班长把这事给压了，就是弄到排长那里，也不是个啥事，排长对我还不错。后来我们三个人逛街，他们来了五个，也不过稍微占了点优势罢了。我一个人对付两个，中间老三脱身去喊人，我一个人对付三人，他们也没占多少便宜。老三把人喊来，他们就给吓跑了。过了两天，那家伙请了一回客，说都是战友，没必要这样没完没了地打斗下去，表示和解。其实，他是怕我再找他算账。没人敢随便惹我们了。”
他崇尚武力。这种人类最初用来建立权威的方式，在现在仍然遍布生活的角落，即使孱弱如我，常常也为了不平或恼火而心生大打出手的念头。欺负弱小本是人的天性，凭着体格的强壮向别人施以欺压是在哪里都有的。
武刚懂得保护自己，但他看得似乎太重了，不仅用来保护自己，也许他还想借此建立更多的东西。然而，他当上了班长，在同一届兵中，他是第一个。
武刚很兴奋，并告诉我，当了班长以后，就可以报考军校了，但担心文化底子太差，考不上。这倒是件让我为他动心的事情。我充满热情地鼓励他考，抓紧时间复习，机会不易得到，不能随便放过。因为对于一个农村兵来说，这条路充满了希望的阳光，应该是很令人羡慕的。甚至我觉得我的热情比他还高。尽管武刚也为自己的前途忧虑，然而终于还是放弃了。他说一看书就头痛，比喝二斤老白干还头痛。
三
王伟屁颠颠地进来告诉我，有个开着车的人来找我。王伟那双从来没把我放进去的眼睛此时闪着欣赏的目光，好像才发现我是个人物似的。我出去，看见武刚气度不凡地站在小车旁。
原来，武刚复员后在县里联防队工作。开车的就是他的老三，武刚给我介绍了一下，老三给公安局开车。我有些遗憾，以前武刚寄给我的那张很写实的照片还是带着不少的艺术夸张。其实老三个头矮小，照片里的那种气质荡然无存，就像酷似泰山的盆景是不会有泰山的气势一样。他拉我去喝酒，并且毫不置疑地要我走，自信得仿佛他有支配我的权力。
我终于还是跟他们走了，什么话也没说。毕竟他是专门来找我的，盛情难却，我的情面软。
他告诉我，是有人请客。“以后，想喝酒，你就来找我，什么问题也没有，现在总是有人请我。”
我问他是谁请客。
街上的，他说。那个人要到南方去闯一闯，临行前请他聚一聚。
“现在在街上，官方民间都认为我是老大，有什么事情，都会给我打个招呼的。”武刚不无骄傲地说。他的仿佛能掌握整个世界的自信几乎让茫然的我羡慕了。
对方是三个人。
三个人中有两个对武刚敬重而客气，而另一个人对武刚只是矜持地点了一下头，以示客气。那个家伙看上去冷傲而蛮横，明显是三个人的中心。
武刚的状态极佳，拳令神出鬼没的，其他的人几乎都输了。武刚左扫一关右扫一关，颇有点“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潇洒风度。他对自己的表现看起来非常满意，更加谈笑风生，整个场子宛然置于他的把握之中。
我中途退场是必然的。他们喝酒的速度太快，量太大，我根本接受不了。尽管有武刚的保护和照顾，我还是感到无法抵挡。那几个人对我的不爽快无疑并不喜欢，我告诉武刚我先回宿舍了。
临走的时候，武刚说：“我先送他回宿舍，你们放开喝，这顿客我请了。”我怀疑武刚是喝多了，否则怎么会喊着请客呢。我也清楚地看到，那三个人很不屑地撇了撇嘴。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
武刚送我回到宿舍，说凭他的状态再喝一斤也没问题，陪倒那三个人是小菜一碟，仿佛很得意似的。
我晕头晕脑地痛苦了好一会儿，终于昏沉沉地睡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门咚地被撞开。我被惊醒了，看见武刚闯了进来。他没有直扑床上而是把门掩上，躲在旁边，好像外面会有突然来袭击的危险人物。他手里捏着酒瓶子，像颗手榴弹，瓶子里还有液体晃动。他的面孔在灯下映得惨白，脸上还蹭了一块发暗的灰尘。
“怎么啦？”我问。
“王三来过没有？”他厉声问。
“没有呀。”我奇怪地回答。王三就是那个有些蛮横的家伙。
僵持了好一会，武刚扔下了酒瓶，从屋子里找了根铁棒，出去了。我也赶快跟了出去，见他在楼门口那儿守着。他示意我上去。我很不放心，但还是先回宿舍了。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上了楼，咚地扔了铁棒，骂骂咧咧地说：“我就知道他不敢来。”我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把自己摔在床上，嘟嘟囔囔地说了半天，不知说了些什么，渐渐睡去了。
事实是，武刚回去以后，又自作主张地要了三瓶酒，点了两个菜，仿佛真是他请客一样。这让那三个人心里颇觉着有点不舒服。渐渐地，武刚的醉意也浓了，那三个更是醉得差不多了。酒后话多，他们先是说着表示相互看重相互吹捧的话，渐渐地话就变味了，平日里心中的不满也说了出来。那个王三直接对武刚说：“武刚，你平时确实还算够义气，对这帮哥们挺照顾，哥们儿也敬重你。可就是有时话说得过头，伤哥们的面子。比如这酒，哥们请就哥们请的，你又何必要说是你请的呢？就是你真请也不会让你请。而哪一次你说过之后真的请过呢？老是一副你做主的样子。面子话尽让你说了，拿哥儿们垫底开涮。”
王三没想到武刚会为此大发雷霆，两个人便吵了起来。武刚在恼怒之中首先出拳，他的打过钢板的拳头立刻在王三的脸上见了效果。
王三立刻跳了起来，捞起椅子要砸，但椅子却被旁边武刚的义弟给卸下了。这使他清醒了一点，没有蛮干，情况对自己不利，自己这边的两个人都快坐不住了，他也喝得软了，而武刚拳赢得多，酒喝得少，老三因为沉稳，还显得很清醒。王三骂了句让武刚等着，拖着那两个走了。
第二天才知道事实的真相，如果不是昨天晚上发生了另外的事情，王三大约会来的。王三从来都不是一个肯饶人的人。王三以前在白桥乡一带就赫赫有名，现在在县城，也是有名的一霸，横行霸道，得罪了很多人，却几乎没几个人敢招惹。那天晚上，大约是他的仇家伙同了好几个人，把王三打残废了，并扔下了五千块钱，让他去养伤，并且告诫他以后最好是夹着尾巴做人。看来这是积怨已久蓄谋在先的报复了。
第二天早上，公安局的那个小伙子来给武刚讲这个新闻的时候，武刚怔住了，沉思了好一会儿，便要去看王三。拉我同去，我因为要回去上班，没去。
但后来我跟着武刚找到了王三，他给一家工厂看大门，瘸了一条腿，腰也弯了，一脸皱纹，总是挂着谦卑的笑，性格极好。对我们的事，连说没问题，没问题，除了当时挨打的情况不肯说外，其他的有问必答。
这件事对武刚的影响大约是不小。从那以后，武刚的脾气实在是平和了许多。不久，他还找了个对象，年底结婚了。姑娘是农村的，在镇上开理发后，挺漂亮。武刚说：“好好地过日子啦。”
四
联防公司并没有维持太久，就被撤销解散了。每个单位几乎都人满为患，工作很不好找，武刚又没什么特长技能。一个小学校请他去做保安，一个月二百块钱。武刚嫌地方太偏，钱太少，把它当了个笑话。那么，他只好叶落归根，回家务农了。
也许是因为武刚的高傲，不屑于老老实实地在地里刨食吃，也许是因为潇洒惯了，也许是因为他喜欢一切热闹的场合并且喜欢在这样的场合出风头，显示他举足轻重的作用，总之，他并没有认认真真种田或者搞其他副业，更多的时间倒是用来喝酒，参与村子里不正规的赌场和麻将场。
他父亲管不了他，便分了家，把他分了出去。这样，他的家境每况愈下。农村的人很质朴，经济条件不好，便容易成为他们轻视的对象。何况在他们眼里，武刚纯属不务正业的人，便毫不掩饰他们对武刚的轻视乃至讥嘲，不愿与之相近相共。
武刚说话间的夸大成分终于逐渐多了起来。似乎在麻将场上从来就没输过，只有赢；似乎他的粮食产量一直很高，只是他种的少罢了；似乎他搞额外收入的机会很多，只是不屑去做或懒得去做，就等着去做大的事业。然而他的家却越来越不像个家了，身上的衣服也越旧越脏了。
一切都被他说得栩栩如生，他用他的语言塑造了一个聪明的不平凡的他，但这样似乎并没有提高他的威信。对于他的夸夸其谈，村子里的人虽然会听得有趣，其实更不喜欢，也更不相信，他们更相信实在的东西，眼见为实，但武刚却浑然不觉。我开始怀疑，他那些夸张的言辞，到底是为了把自己装饰给别人看，还是为了装饰给自己看，以填补自己虚弱的底气。
我见到他的机会不多，但还能见到几回，大抵总是光着膀子，挺着蛮横壮实的胸膛，披一件汗迹斑斑的劳动布的衣裳。我春节待在家里，便会喊武刚过来喝几杯。
他告诉我，他不喜欢种田，种田也实在没什么出息。他正在跑工作，往市里的保安大队跑。
我问他情况怎样。
快了。他说
一个快了，就是两年多。一问，便说差不多了，快了，可时间总是往后推，却不见动静。越到后来，武刚遇到了我，直接一句话就是：差不多了，我快要到保安大队去上班了。
其实，我已不相信这件事会成为事实，对他一见面就直冲冲地告诉我，我只能是无可奈何地笑一笑，敷衍地却装做认真的样子问一问，否则，会伤他的面子的。而武刚一见面就告诉我也无非是想撑起一点可怜的面子，他已经经不起我的揭穿或伤害了。
酒喝多点，他就滔滔不绝地讲开了，讲起在部队，在联防队那些辉煌的时代。在回忆中他似乎又恢复了当年的得意，但在他的眉飞色舞中，我听得出失落和忧伤。他讲喝酒打麻将以及村子里的有趣的事。他是个讲故事的高手，讲得趣味横生。然而，武刚对现在的境况是不肯多谈的。不过我记得他说过一句话：“现在谁他妈敢惹我？”他的确是说过。
武刚确实逐渐成了村子里的一霸。
武刚从联防队回来，第一宗武力事件是同郭全的冲突。在此之前，他几乎没有与人争斗的事实。以武刚的霸道性格而言，能如此平和，我一直认为是王三事件的影响。
郭全的小牛跑到武刚的玉米地里，啃坏了一些玉米。武刚正好扛着锹看到了，一锹上去，划破牛的臀部。受了惊的牛犊胡乱奔跑又损坏了许多玉米。武刚很恼火，但他没有追上那头受惊的牛犊。
可是后来郭全却牵着牛犊来找武刚，甚至要让他赔偿。
“你几棵烂玉米值几个钱，大不了我赔你。我的牛被砍坏了，几棵玉米能抵得了吗？”郭全理直气壮。
武刚火气未消：“溜你妈的。你那么个破货不管好，几棵玉米？把人气得不行。告诉你，当时是我没追上，要不然你的牛腿不砍断了才怪。”
“你敢么？不是我小看你，砍坏了你赔得起么？”郭全轻蔑地说。
郭全没想到这句话导致武刚动手。尽管武刚很久没动拳了，揍郭全那是小儿科。大概，在积压了许久之后，他体验了以武力抒发心中恼火的畅快。武刚傲然地告诉狼狈不堪的郭全：“告诉你，以后少他妈的在我面前横鼻子竖眼，你算什么东西。”
郭全回去以后，什么反应也没有。他的儿子太怯懦，而且也没有兄弟之类的后援力量。当然事小更谈不上打官司。而且，从此以后，郭全没有在武刚面前随便地施以轻视，甚至，他对武刚，是有些畏怯了。
从这次事件以后武刚的暴力事件居然多了起来。他开始以强硬的态度面对任何一个对他略有侵犯的人，实在不行，他就动拳头。无论对方是强是弱，他都毫不畏惧。对武刚的强硬，大多数的人都忍让了。面对软弱，人总是容易激发自己的豪情，而面对比自己更为强硬的东西，又容易把自己扔给怯懦。武刚一次次地体验着强者和胜利的尊严。
人们越来越多地疏远武刚，同时又给他越来越多的忍让。
他也终于为此而付出了代价，进了一回监狱。这一次是他的牛跑到刘祥的鱼塘边啃了刘祥的葱，刘祥看见了，跑过去把牛赶开了。武刚在不远处，跑过去，手中正好提一根木棍，一棒挥下去，刘祥的胳膊就被打断了。刘祥的妹妹跑过来拉架，被武刚一脚踹下了鱼塘。
判决下来，武刚被判赔偿医药费、工时损失等四千五百元。而他仍然态度蛮横，拒不交纳，于是被请进了拘留所。
不管怎么说，他父亲也不能坐视不管，让他媳妇卖了家中的一些东西，自己又拿了几千，把武刚从拘留所请了回来。
武刚回来了，他媳妇回去了，并留下话：和武刚的日子没法过了。
武刚揣了把菜刀，上了岳母家。声称，如果他媳妇不回去，他就一个个挨着砍了，让大家都不好过。
女人回去了，骑着回去时骑的那辆三轮车，车上带着回去时带着的几个简单的包袱。回来时女人骑得十分吃力，车上载着武刚壮实的肉体，那个原本漂亮而现在已憔悴不堪的女人，一边努力蹬车，一边伸袖子擦眼睛，擦着通红的面孔。
村里的那个小湾湖由我大哥承包了。近端午的时候，一天，我父亲走到湖边，看到武刚的母亲在湖里采摘芦苇叶，这些宽大的芦苇叶子是用来包粽子的，她每年都要采摘一些粽叶去卖。我父亲告诉她，这湖今年不是队里的而是由我们承包了。当我父亲再次到湖里的时候，看见武刚站在湖里。
显然，他是故意地站在很显眼的位置上。他说：“几个烂叶子不让打，我就打，你能怎么样？不愿意你来把我赶上去呀。”
我父亲给气坏了。父亲已经六十多岁的老人了。
我知道，我把不断被失望冲刷而残存的一点对他的情感，彻底地抛弃了。我不能原谅他，对他也彻底地失望了，我决定让遗忘的泥浆把他从我的忆念中淹没。
五
武刚把他最后的时光交给了一个无聊的中午。那正是让人情绪浮动的燥热的七月。麦子堆积在打麦场上，中午的阳光酷烈，晒得麦场上一片白花花地刺目，火色的机器畏惧地沉默着，人们躲在屋子里吃饭休息。刘四院子里大伞样的榆树遮出一片荫凉，树荫里台球案子旁边，站着一些精力旺盛不肯午休的年轻人。刘四的生意不错，即使是大家繁忙的时候，他的台球案子旁边也会站着几个闲人。武刚扛着一支球杆，只要他在场，有一支球杆就是他的专利。而且，免费。为此，刘四已经准备要卖掉这个台球案子了。
和武刚对垒的是一个穿真丝衬衫，裤带松松垮垮地系着的年轻人。衣着鲜亮整洁，腰带上挎着BP机，一脸的倨傲和优越，使他区别于村子里的这些年轻人。旁边还站着个装束相貌差不多的人。他们是双胞胎，本队的王大王二，却不常在村子里待，在外面不知做什么生意。
王二说：“带点刺激，不带刺激玩得实在没意思。”武刚说：“一盘多少？”
“两块。”王二说。
“两块有什么意思，要玩就玩点大的，五块一盘。怎么样？敢吗？”王大在旁边说。
武刚冷冷地说：“五块就五块。”
在场的其他人都知道，武刚破旧的口袋里一般不会超过十块钱。而且，口袋常常还是空的。
刘四是个机灵的家伙，为了保证不生是非，他出面周旋，谦卑地两边讨好。他说：“五块钱太多，有点意思就行了。平时这里一般也就一块钱，多也就两块。玩玩嘛，数目太大传出去，搞不好我这台球案子就没法摆了。”他不敢明目张胆地说武刚没钱，玩不起。
武刚没说什么。王二虽然笑刘四是胆小鬼，还是给他了个面子。那么就两块。一动手就明显地看了出来，王二台球玩得很熟，武刚根本不是对手，很快武刚输了一盘。
王二让他拿两块钱，武刚却要等到最后算总的。王二说捣一盘清一盘，武刚一定要等到最后再算。两个人互不相让，架就这样吵起来。王二对两块钱还是重视的，他并不肯放弃，也可能是担心到最后武刚赖账。王二开始向武刚倾泻污蔑之辞，两边都肝火上升，口头攻击逐渐升级。队里的其他人怕武刚，但他们俩不怕。武刚终于使出他最常用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在王二伸手捣了他一拳之后，武刚顺手抓住台球杆子的尖端，根部的大头甩了出去，带着橡皮头的杆头目标不明确地击中了王二的太阳穴。王二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倒了下去。
王二被打死了？！
这只是当时的错觉，其实王二只是被打昏了，但当时都认为是被他打死了。武刚肯定也认为王二被他打死了，这使他慌乱起来。可是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他居然也表现了一下鲁智深的机智，他说：“你他妈的装什么死？”然后扔下杆子就走。他是打算先脱离现场再说。忙乱之中，他完全忽视了旁边急了眼的王大，王大居然从身边掏出一把匕首来，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匕首准确无误地陷入了武刚的身体。
武成禄面目麻木而沉默地吸着烟，看不出是喜是悲。我也只好这么沉默地坐着，无论怎么样，我想，悲伤总该是有点的。
“武刚一直让我很费心。”他终于说开了话。
“本来准备做一个匣子，能盛个人就行。可天这么热，我寻思着，还是把我的棺材给了他了。二十七岁的人，能睡棺材了。”
“人活一辈子哪那么容易，不想受一点苦还要活个面子光亮，怎么可能？放上天的风筝还得有根线挂在地上呢。”
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听得出他对武刚的埋怨。埋怨也可以是一种悲哀。我安慰了他几句，然后便离开了他家。外面已是星光灿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