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还是坐落在城郊的那家小酒馆,穆嵚和盖旭永又一次在这里相聚了。
刚一坐下,盖旭永就情不自禁地说:“三天三夜没睡觉,总算想出了个万全之策。”
“看你那喜兴的脸色,我就能猜出,肯定是有好主意了,快说说看。”穆嵚拧开酒瓶子,边倒酒边问。
“你懂不懂啥叫金蝉脱壳?”盖旭永卖关子地说。
“蝉的幼虫变为成虫时脱去身上的壳。比喻用计脱身,不让对方察觉。这有啥不好懂的?”穆嵚轻描淡写地说。
盖旭永说:“通过招商,改头换面,把公司搞成中外合资企业。就好比你是蝉的幼虫,外商是蝉壳,由他罩着,你就可以逃脱调査了。”
“有这么神乎?”穆嵚不解地问。
盖旭永说:“现在的一些领导,一窝蜂地往外跑,都想找个外国老板,为自己壮壮门面。一个县上了多少个中外合资企业,引来多少外资,成了他们做梦都想的头等大事。就连跟大鼻子老外在一块吃顿饭,他们也感到很光彩。”
“你愈说愈玄乎了。不就引进点儿外资嘛,他们会如此看重?”“这里头的讲究大了,往轻里说关乎到评优,往重里说关系到个人擢升。”
“先干三杯,别只顾说。”
三杯酒下肚,盖旭永摆出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揭出了他的谜底:“这一,项目一旦搞成,刘江、劳广富肯定会爱若至宝,百般呵护,不用你吭声,调査组就会中途撤出;这二,退一步讲,假如他们坚持不撤调查组,省市领导也不会答应,肯定会出面干预。刘江为了自己的前程,总不会连上级领导的面子也不看吧?这三,再退一步讲,假如他们不听上级领导的,宁可丢了外商,也要调查下去,那么,他们就惹下了国际官司。这方面你比我清楚,老外对签过约的合同一向看得很重,中方因为调查瑞达公司的问题而不让新项目开工,老外能同意?只要老外一嚷嚷,他们就会不战自退。”
“果然了得!一道门,让你给上了三把锁,这三招可真够绝的!”穆嵚心悦诚服地夸道。
盖旭永叮嘱说:“既然可行,就抓紧外出招商,时间拖得越长,对我们越不利。”嘱咐的话还没说完,手机响了,打开一听,原来是老婆絮叨着劝他少喝酒,早点儿回家,回了一声知道了,就关掉了手机,接着说,“另外,除了时间上要抓紧,前期工作一定要保密,新项目开工之前,绝不要任何人知道。”
“你是说,怕县里那帮人知道了横加阻拦,坏了我们的计划,对不对?”穆嵚醒过闷来了。
“对,合同签订之前,最好是在动工之前,不能走漏半点儿风声。合同生效了,开工了,生米做成熟饭了,他们再来阻拦,就不那么容易了。”盖旭永奸诈地说。
穆嵚得意地说:“我就知道,这事难不倒你的。来,祝贺一下。”倒满两杯酒,端给盖旭永一杯,咣当一碰,一仰脖都干了。
从这次会面以后,穆嵚就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招商活动,省城、北京、深圳等几个热门城市都去过了,接触了一些外商,但一个也没谈成。于是,穆嵚就来求穆子谦。
听儿子说想招商,穆子谦马上就振作了,说:“我在省直工作的时候,主管工业和对外开放的白副省长是我的顶头上司,找找他怎么样?”
“那敢情好。”穆嵚喜出望外。
说到此,穆子谦脸色一沉,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不行不行,倒把调查组这档子事给忘记了。这事外商如果知道,肯定不会跟你谈;再者,县里如果知道你要招商,也一定会来阻止的。”
穆嵚说:“爸,你说得一点儿不错,我就是想给县里制造点儿麻烦。项目前期运作必须秘密进行。一旦与外商签订了合同,调查组不撤,新项目就不能开工,到时外方追究违约责任,让县里吃不了究着走。”
一想到儿子被调査,穆子谦的胸口就隐隐作痛。他觉得刘江太不够朋友了,好像在故意伤害他。可他又没有回天之力,觉得很无奈。有时又把无奈归咎于下台退休,丢了权就没人再顾及。什么老朋友,朋友都是暂时的,利益才是永久的。因为心里有气,所以他不仅没有阻止穆嶔这么做,反而在心里夸儿子心眼儿见长。就跟穆嵚说:“这是正经事,刘江知道了也未必不同意。即便他真的不同意,不是还有白副省长吗?”
爸的支持给了穆嵚意外的惊喜,心想假如能搭上白副省长这层关系,不仅招商不成问题,驻厂调查组估计也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啦。
经与白副省长电话联系,父子俩第二天就去了省城。询问了情况,看了资料,白副省长很干脆,张口就应下了穆嵚的请求,并当着穆子谦的面,对穆嵚大加赞赏。不知白副省长是真的相中了穆嵚,还是当着穆子谦的面故意炫子耀父,弄得穆子谦都不知说啥好了,赶忙抱歉说,犬子不才,以后还得仰仗省长多多提携关照。
穆嵚这是第一次与白副省长这样的大官面对面谈话,心里不免紧张,让坐不敢坐,水果也不敢吃,白副省长劝让再三,才拿起一只柑橘,剥去皮,再细细择去附在橘肉上的毛细纤维,礼貌地递给白副省长吃。白副省长说你吃你吃,不要客气。就推穆嵚的胳膊,穆嵚没拿稳,橘子一骨碌滚出手,恰好掉在白副省长的水杯里,溅出茶屑水滴,飞溅到白副省长的脸上和雪白的褂子上,像故意泼上去似的。父子俩急忙抓起纸巾帮省长擦拭,穆子谦怪儿子不稳重,穆嵚连说对不起,狠劲地贬损自己。白副省长笑笑说,没事没事,我自己来。见白副省长没有发怒,穆嵚才稍稍放心。中午,父子俩用过白副省长招待的酒饭,就回家了。
时隔不到一个月,白副省长果然打来电话,说香港有个招商会,邀穆嵚父子参加。还说手里有个现成的项目,已经同英国的一家客商接谈过两次,如果不出意外,这次到香港就可以进入实质性谈判了。穆嵚父子应约到了香港,在白副省长的鼎力帮助下,经过两天的紧张谈判,各项合同条款就基本定了下来。双方约定,待外商亲赴瑞达公司实地考察后,再签订正式合同文本。
一切都如想象的那么顺利,这次从香港回来,外商也跟了过来,经考察还算满意,合同于第二天上午就正式签订了。新公司由英方控股,股份占百分之六十。穆嵚这头以地皮和厂房设备入股,股份占百分之四十。产品仍然以生产农业机械为主,主打品牌是联合收割机。这样,原公司的一些机器设备大多还能派上用场。
外商在公司考察时,引来不少职工的好奇和围观,这么近距离与老外接触,大家还是第一次。稀罕的是老外的鼻子,又高又长又尖,跟中国人的扁平鼻子太不随和了。侧面看像堵墙,完全挡住了另一半脸;正面看像把刀子,尖锐而锋利。两只眼睛被鼻梁隔开,一边一个坑,酷似峭壁下的两只洞穴,眼球深置洞底,如一汪清水,反射出幽幽蓝光。穆嵚不让职工围观,怕他们知道招商的事,就让办公室主任何金哄走。有人问起,老外来是做什么的?穆嵚搭讪说,参观学习的。
文涛是个有心人。但凡对他人不怀好感时往往多疑。他找到田葫芦,问他对老外的突然出现有何感觉。
田葫芦不以为然地说,不是说参观学习吗?你认为呢?
文涛摇摇头说,没有那么简单。我们这里有啥好学习的,是我们的产品优秀,还是技术超前,值得老外千里迢迢地跑来。
那你说为什么?是来投资,想跟穆嵚搭伙干?
对,我估计是。
如果是那样,机器、厂房、设备啥都弄得面目全非了,调查组还怎么查下去?
用外商作外壳,迫使县里撤走调查组,他好逍遥法外。他这叫金蝉脱壳之计。文涛一言中的地说。
这小子,鬼心眼儿也够多的。
文涛说,这事暂时还不能下定论,咱俩再悄悄打听打听,如果真像咱们猜测的,必须立即报告给路雨虹。
会不会县里事先知道?答应穆嵚这么做的。
文涛说不可能。即便县里同意,我们也绝不能答应。大不了再把队伍组织起来,来他个二次赴省。
消息封锁得还真够严密的,文涛、田葫芦打听了几个同穆嵚走得很近的人,谁都没有透露出半点儿风声。
这天,穆总的办公室,五六个人正围在一起开会,研究转天上午合资公司开工动员大会的各项筹备事宜。门外有保安站岗,任何人不得进入。刚从香港飞过来的两个英方老板也赫然在座,一个叫艾米尔,四十多岁,碧眼金发,身材瘦长,白皙的面颊上突显一个酒糟鼻子,红得像熟透了的尖辣椒,他就是总部派来的新任合资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另一个是他的年轻助手兼技术总监,叫梅斯奇。
开完会,穆嵚让一名副总送外商回下榻的招商大酒店,把何金留下,问他转天的会议安排得怎么样了。何金说,按照你的旨意,讲话稿给你准备好了,会场设在公司礼堂,不贴标语,不挂彩旗,不放鞭炮,人员临时通知,说开就开。
穆嶔说:“会议秩序是个大事,要防范文涛、田葫芦那帮人当场闹事。”
何金抓了下头发说:“还就是没想到这一层,不至于吧,他们会有那么大胆子?”
“你这叫大意失荆州,这帮毛贼什么事做不出来,还是有点儿防备的好。”穆嵚极力提醒说。
何金恭维地说:“还是穆总考虑得周全,你指示,我马上就去落实。”
穆嵚压低了声音,将嘴贴近何金的耳旁嘀咕了一番。
何金点点头,会意地笑了笑。
第二天上午,新项目开工动员大会在外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猝然召开了。穆嵚坐在主席台中央,左边坐着他的副手,右边坐着艾米尔和梅斯奇,何金手里抓着麦克风,正在呜哩哇啦维持着会场秩序。
“员工同志们!”穆嵚开始讲话了,“始建于一九七八年的东安县机电设备制造厂,就要被一个崭新的中外合资公司替代了……”
穆嵚介绍了新公司的投资规模、发展前景、投产后公司效益和职工收入,接着又讲了英方公司的技术实力及其在国际上的影响,讲得绘声绘色,极富鼓动性,引起台下一阵又一阵热烈掌声。
讲完项目方面的有关情况,他又把话题扯到对职工的纪律要求上,要求全厂职工一定要齐心协力,顾全大局,共同维护好支持好新项目建设,维持好全厂稳定大局。
他一边讲一边像搜寻猎物一样扫视着台下,在一排排身着蓝色工作服的职工里,他终于扫见了那张令他厌恶的面孔。文涛就坐在他的对面,座位比较靠前,旁边还坐着田葫芦,两个人正以质疑的眼神望着他。他的心不禁一紧,拿着讲话稿的手抖了一下,故意提高嗓门儿,意有所指地讲:
“少数职工受别人蛊惑,到处上访告状,给我捏造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我在这里奉劝你们一句,不要再折腾了,还是多想想自己的前途,多干点儿正事吧,没完没了地折腾下去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的。我穆嵚也不是个小气鬼,肚子里容不下人,只要你们息诉罢访,从此改邪归正,我什么都不计较,仍然会像亲兄弟一样对待你们。”
田葫芦歪转脖子,凑到文涛耳前,悄声说:“果然不出所料,姓穆的居然拿外商做赌了,这一招可够阴的。”文涛一边侧耳听,一边盯着台上的穆嵚,说:“瞧他那个神气劲,简直就是一副得胜者的傲慢,我们倒成了罪犯了,真是岂有此理!”田葫芦说:“我在这里盯着,你假装小便,速去报告路局长,让县里来人设法阻止,怎么样?”文涛愤怒地说:“你就等着看热闹吧。”从坐椅上站起来,拍了拍田葫芦的肩,转身就要往外走。田葫芦看他神色不对,担心他冒失,忙拉住手问:“你,你要去干什么?”文涛甩开田葫芦的手,走到中间通道,大摇大摆地就上了舞台,从穆嵚手里夺过麦克风,对着台下数百名员工便吼叫起来。
“亲爱的工友们!听了穆总的讲话,我想大家一定是很激动,不然不会将巴掌拍得那么响。穆总为公司引来外商,为老企业获得新生开辟了第二个春天,多好的事啊,谁听了都会激动的。”
说到此处,文涛的话竟然博得一阵鼓励的掌声。田葫芦伸颈怔目,忐忑地瞪着台上的文涛,心在半空悬着,闹不清他究竟要上演哪一出。
穆嵚先是惊愕不已,后见文涛夸他,狐疑的脸上又添了些许强装出来的微笑。两个外商倒显得平静,似牛听琴,耸耸肩,以为这是会议的正常程序。
文涛接下来说:“有几个问题我弄不明白,想让穆总当着全厂职工的面给我也给大家作个解释,大家说好不好?”
“好,好!”说好的人不多,稀稀拉拉的。
“今天是开会,有啥问题散会以后再说,你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穆嵚顿时感到文涛想借机找事,就往台下赶他。
“工友同志们,请大家鼓掌,欢迎穆总回答问题!”文涛借机鼓动职工,要挟穆嵚。
下边还真有鼓掌的,尽管掌声不热烈而且还夹带着犹豫。
穆嵚尴尬不已,瞪着咄咄逼人的文涛,一时语塞。
文涛以为他默认了,就问:“尊敬的穆总,你大人大量,休怪敝人语狂。我只是不明白,县调查组正在调查公司资产,现有资产究竟是属于你的还是属于国家的目前还没个定论。最后假如问题查清了,资产是属于国家的,请问,你拿着国家的资产,以个人名义同外商合资参股,该作何解释?”
戳到了痛处,穆嵚哪里还能忍受得了,遂勃然大怒,呵斥道:“休要胡言!资产本来就是我的,我是通过合法渠道买过来的,怎么就不合法?”
穆嵚气得面色铁青,冷汗涔涔,自知再辩下去会把人心搅乱。倘若外商知晓内幕,公司正被调査,就更难收场。慌急中他想起事先与何金定下的暗号——用左手抓了三下右边的耳朵,何金见穆总发出暗号,遂向台两侧一挥手,十几个保安便呼啦蹿到台上,扭住文涛胳膊,推搡到台下,一脚踹翻在地,抓住两只胳膊,像拖死猪一样往礼堂外头拖。
一时间会场大乱,人们似叫齐号一样从凳子上站起来,目光一齐投向被拖着的文涛。田葫芦见文涛被抓,一边大喊着“不许抓人!”一边跑向前,从保安手里抢人。几个保安抡起手里的橡皮棒,劈头盖脸朝田葫芦猛砸,鼻子给打出血,人也给打趴下了。就在这时,忽然有数十名职工拥在通道上,拦住保安,大呼把人放下,不准随意抓人。保安不依,喝令职工让开路,职工不管不顾,上前去抢,双方便厮扭在一起。
会场顿时乱作一团,满礼堂乌烟瘴气。两个外商瞪着惊恐的眼睛,一会儿摊摊手,一会儿耸耸肩,质问穆嵚这是为什么?怎么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