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太子店镇书记万黑豆盘上了一桩麻烦事,为的一个上访案子,自己像头掉进井里的牛,有劲用不上。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前年,县里打算修一条公路,由于投资大,筹资困难,就想出个困难下移的办法,把新修公路沿线各村的房屋拆迁任务压给了县直几十个实力相对较强的部门,对部门实行三包,即包拆迁,不能贻误工时;包补偿,不能拖欠群众的拆房补偿费;包稳定,不能出现上访。钱由部门自筹,县里一分不给。出现上访追究相关领导的责任。任务分下去之后,其他单位都按时完成了三包任务,唯独包太子店镇南寨村的单位,拆房任务是完成了,却没给老百姓兑现补偿款。共涉及三十三户,被拆房屋一百一十一间,应付给群众的补偿款五十五万七千元。
包南寨村的单位有三家,分别是房地产开发公司、新兴产业管理局和惠美银行。拆迁的时候,各单位都派了不少人,干得都不错,配合也很默契。等房拆完了,到了拿钱给群众补偿的时候,各单位都强调自己的理由,谁都不想带头支付。
几个县领导多次出面协调催办,问题却一直得不到解决。开发公司和产业管理局的理由很简单,两个字‘没钱’。惠美银行的理由说他们是垂直单位,上头有规定,凡是支持地方建设或各式各样的义捐活动,须经上级银行批准。县领导没少给他们说好话,也没少批评吓唬,三家单位软磨硬抗,钱该拿还是不拿。
房拆了,补偿款迟迟得不到,群众心里自然有气,大家成群结队一次次跑到镇里上访,又一次次被万黑豆好话劝解回去,有两次背着镇里要到县里上访,都被万黑豆半道给截了回来。
事情一直拖到今年年初,新县委书记刘江走马上任了,万黑豆听到这个消息赶紧就把南寨村支书叫到镇里,又是压任务又是强调责任,说,新县委书记刚到任,要有点儿政治敏感性,千万不能出现上访情况,给全镇抹黑。钱的事由我去县里找,不用你们操心,你只管做好群众工作不让他们上访就行了,并且吓唬说,我把丑话说到前头,如果控制不住群众,出现大规模越级上访,我就先撤了你!全县上下都知道万黑豆抓信访有两手,他不仅经常受表扬,年年还被省、市、县评为信访工作先进单位和信访工作“三无乡镇”(无集体访,无越级访,无进京访)。万黑豆很珍惜这些荣誉,想把所有信访案子全部化解在镇内,不想让一起越级访案子砸了他“三无乡镇”的牌子。
他一边安抚村里的群众,一边去县里找那三个单位,想尽快把问题解决了,免得让新来的县委书记抓住一次越级访批评自己。
这天,他没有直接去找那几个单位,而是先到了县信访局,想找路雨虹帮他督办督办。几年前他就跟路雨虹熟悉。心想,路雨虹是市信访局下来的,又是刘江带来的人,如果能把她拉上一块去找,效果肯定不一样。即使一时要不来钱,让她了解了解这里头的情况也好,将来一旦有群众上访,她可以在刘江面前为太子店镇说说话。
一进门,万黑豆就跟路雨虹套近乎:“老乡!听说你回来了,今天特意过来看看你,感谢你多年来对我工作的关照。”
路雨虹高兴地迎上前,握着万黑豆的手说:“本想挨个看看你们这些市里的老典型,可一直没抽出时间,倒让你跑过来看我。”万黑豆说:“来了有两三个月了吧?”
路雨虹说:“可不是,快着呢。”
站在一边的梁超冲万黑豆挤眉弄眼地说:“我猜你不单纯是来看路局长,恐怕还揣着别的事吧?”
万黑豆说:“算让你说对了,还真有事找路局长。”转过脸对雨虹说,“路局长,大事不好了!”
路雨虹见万黑豆的脸色变得沉重,就问:“什么事,急成这样?”万黑豆一脸惆怅地说:“糟糕了,捂不住了,很快就要上来了!”路雨虹心里一紧,说:“唵?你说的是群众上访?”
万黑豆说:“是啊!”就把南寨村拆迁补偿的事细说了一遍。然后说,“不是我控制得紧,群众早都上来了。”
路雨虹说:“你是信访战线的老典型了,这点儿事能难得住你?”
万黑豆可怜巴巴地说:“哎呀我的虹姐!人家都是县里的单位,我有劲使不上啊!”
韩勇插话说:“包南寨的单位都牛得很,好几个县领导都协调不了。”
万黑豆说:“路局长,你说话比我分量重,求求你,陪我去跟那几个单位的领导见个面,中午跟他们一块吃个饭怎样?”
路雨虹说:“陪你去要钱,不合适吧?”
万黑豆说:“不是,要钱的事,不用你说一句话。我只想让你了解了解实际情况,权当是一次深人实际调査研究。”
路雨虹说:“这话听着倒还有些道理。”就一起去了。
三个单位挨门走了一圈,不管走到哪儿,万黑豆都是点头哈腰像孙子一样跟别人说好话,嘴里还不住地说,中午我请客,求各位领导赏光。单位的头头都说,上边来人了,中午要陪客人吃饭,改天吧。万黑豆心里清楚,都是推辞话,生怕喝了酒赖上他们。路雨虹讲了些事关群众利益、事关全县稳定,希望能顾全大局之类的话。先去的两个单位态度还好,虽没答应拿钱,可话还听着柔和。银行行长可就不一样了,说话像吃了枪药,横得让人难以忍受。行长冲着万黑豆直喊,你万黑豆是不是觉得银行很有钱?告诉你,钱是老百姓的,不是银行的,懂吧?万黑豆耐着性子,再次恳求,说不给我面子行,路局长的面子都不看?行长理直气壮地说,什么面子不面子,这是政策,是上头的规定,就是有钱,我也没有这个权力动它。万黑豆生气地说,既然需要批准,就不是不准。你们也该去上头跑跑嘛,给老百姓办点儿事,怎么就这么拖拉!行长被万黑豆的话激火了,黑着脸责怪说,老万!这是怎么说话呢!你那么关心群众,钱你拿出来呀,找我们干啥?路雨虹见行长耍起小性子,就说,好了好了!别一板一眼地较真儿了,万书记他就是随便说说,不要急嘛!扭头对万黑豆说,走,我们走。临走时,万黑豆冲行长吼了一句难听话,走着瞧!看你有求着县里的时候!回头我就到上头告你们去,什么态度!
出了惠美银行的门,万黑豆还在骂,气得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对雨虹说:“感觉怎么样,不虚此行吧?这比我向你诉十遍苦都管用。我是说,将来一旦有群众为这事到县里来上访,你可得在刘书记面前为我们开脱开脱。”
路雨虹说:“谁都不怨,都怨穷。县财政要有钱,何必给他们说好话。”
万黑豆说:“没钱还想干大工程,一共不到十公里的路,就投进去一个多亿。本来去年就该通车,因为没钱,工程是干干停停,停停干干,依我看,今年底通车都够戗。”
路雨虹说:“我听说,修这条路很有必要,是真的吗?”
万黑豆说:“该修的路多了!可修路也得本着自己的家底来,能一口吃个胖子?一个山区小县,一年的财政收人才几千万,工资都发不了,去哪儿找那一个多亿?没钱就压部门,让部门赔偿拆迁费,有这么干的吗?”
路雨虹说:“照你这么说,你又同情起那三个单位了?是不是不想让他们拿钱了?”
万黑豆说:“房子撂倒了,群众的账欠下了,他们不拿谁拿?说实在话,镇里要有钱,我才不低三下四去求他们呢。”
临分手时,万黑豆再三叮咛路雨虹,一定要跟刘江书记说说,帮我们催催。路雨虹答应了。
万黑豆带着一肚子气回到了太子店镇,像得了大病一样用被子蒙住头睡了两天。谁知就在这两天,南寨村三四十个群众开着拖拉机坐着三码车,隔着镇,隔着县,一下就跑到了市,第二天又到了省。若不是赵林曲、路雨虹去接访,当天就跑到北京去了。
省和市里领导都给刘江打来电话,严肃批评了南寨村的上访群众在省里、市里围堵机关大门,拦截领导车辆,堵塞市内交通,建议东安县委严肃处理该村及其乡镇负责人。
刘江听到这个消息,气得肚子都鼓起来了,摔下电话,立即就让办公室通知县直单位和乡镇一把手到县里召开紧急会议。会上,刘江点名批评了万黑豆,说他对工作不负责任,对信访工作不重视,并责成太子店镇党委、政府写出深刻检査,视检查态度深刻与否再作处理。
会议一结束,刘江就把劳广富、赵林曲和路雨虹叫到了小会议室,关起门来把几个人挨着个儿吵了一顿,批评几个人工作不细,消息不灵,反应迟钝,致使南寨村几十名群众集体越级上访,造成非常不好的影响。
“刘书记!”刘江话音刚落,路雨虹就站起来了,“你官僚主义了!”
“你,你什么意思?”刘江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说的是万黑豆。”
“万黑豆咋了,不该批评他?”
“你还没弄清楚群众上访的原因,没有问一问万黑豆是怎么做工作的,上来就批评,这不是官僚主义是什么?当然了,这事也怨我,没来得及向你汇报。”路雨虹一边自责一边嗔怨刘江。
“案情我是不十分清楚,不过,就凭他们镇这么多人到省里、市里闹访,就该批评他。”刘江呷了口茶,续点了一支烟说,“那你说说,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路雨虹就把南寨村拆迁赔偿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刘江听罢,一时错愕不语,心想,如果真像路雨虹说的,还就是错怪万黑豆了。就问劳广富和赵林曲:“事情真的是这样?”
两个人说:“是,一点儿不假。”
劳广富牢骚满腹地说:“开始说修这条路,我是持不同意见的。但到最后,我还是少数服从多数了。谁不想干大工程上大项目?干好了,上边表扬,下边拥护,脸上多风光!话好说,决定也好拿,可钱从哪儿来?工程一上马,作难的还是政府。为了修路,机关干部已经两个月没发工资了,就这样,部门还得负担群众的拆迁费,弄的下边都在骂政府,走在大街上,我连头都不敢抬。即使如此,工程到现在还差两千多万,原来说一年通车,现在看两年也通不了。”
赵林曲说:“不管怎么难,多数部门的拆迁补偿都给群众兑清了,眼下就剩下这三个单位了。我和劳县长协调过几次,路雨虹还亲自登门去求过他们,好听话难听话都说尽了,人家该不动的还是不动。”
刘江说:“路该修还得修,钱该拿还得拿,上届县委定的事,不能轻易改变。”说罢,就叫路雨虹马上通知三个单位的一把手到小会议室,他要亲自跟他们谈谈。
没过十几分钟,三个单位的一把手都来了,进门就满脸堆笑地说:“呵呵,刘书记,听说你叫,我们就知道是啥事,还是说南寨的拆迁补偿费吧?不用说了,不用说了,我们拿不就得了,这点儿小事何需劳你的大驾。”
刘江本打算给他们来点儿硬的,见他们这般顺溜,火气就发不起来了,说:“好,好,那我就代表南寨村的群众谢谢你们了。”
屁股没沾凳子,三个单位的一把手就要走,走到门口,扭过头对刘江说:“刚才见你在大会上批评万黑豆,我们都觉得过意不去,这事不怨人家,是我们反应慢了些,请你千万不要处理他。”刘江说:“知道了,难得你们还想着万黑豆。”
刘江刚回到座位上,劳广富、赵林曲、路雨虹就咯咯咯地笑,说:“三大堡垒攻了大半年,一直攻不下来,听说你叫,人还没有见面,就闻风丧胆了,真叫人哭笑不得!”
刘江说:“思想转变也得有个过程,是你们把工夫下到了前头。听没听说过这样一个笑话,说弟兄两个吹灯,哥让兄弟先吹,兄弟嘴豁,两个嘴唇绷不严,直跑气,吹了半天吹不灭。哥说,你真笨,我来,只轻轻一口就把灯吹灭了。兄弟不服气地说,是俺把灯头吹软了,才让你一口吹灭的。”
一个小笑话,就把大家逗得笑弯了腰。
路雨虹回到信访局,没想到万黑豆正在局里等她,脸色难看得很。路雨虹故意嗔着脸问:“挨批了,不高兴是不是?”万黑豆哭丧着脸说:“一散会就跑你这来了,想让你陪我去见见刘书记,将南寨信访案子的情况向他汇报汇报。”路雨虹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吓唬说:“汇报什么呀,只等着撤职吧。”此言一出,万黑豆的情绪就按捺不住了,铁青着脸说:“你不去我去,我不信书记就不讲道理!”抬屁股就要走。路雨虹即刻就笑起来,改口道:“不用去了,坐下吧。你的情况,散会以后我就跟刘书记说了,刘书记当即就叫来那三个单位的一把手,一句话没说,就都答应拿钱了。”万黑豆惊喜地说:“真的?你怎么不早说。”随即又问,“检查还要不要写,处分还给不给了?”路雨虹说:“处分不仅不给了,刘书记说了,他还要当面给你赔礼道歉呢。”万黑豆赶忙说:“道什么歉,领导批评是对下边的关心嘛。”随即笑得合不上嘴。
路雨虹问他经过南寨这个案子有何感想。万黑豆说,感想多了。就好比治病,病根本来在上头,却非要下头吃药。问题是县里造成的,县里不处理却硬压乡镇,真是有苦难言。
雨虹问,八道沟河污染的事听说没有?万黑豆说听说了。雨虹让他再谈谈对这个案子的看法。万黑豆说,这个案子同南寨的案子正好相反,它是病根在下头,可处理的权限却在上头。污染是八道沟乡造成的,八道沟乡却放任不管,这就难坏了地处河道下游的关帝庙镇。我听说,镇党委萧美玲书记也曾多次找过县直有关部门,可就不管用。后来如果不是你帮忙,美玲妹子少不了也要挨顿批。
路雨虹说,这两类案子在信访总量中并不算多,可处理起来十分的棘手。症结就在于处理权限上下不协调。原来我在市里工作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这些问题。自从回到县里,听得多了,见得也多了,感到这个问题愈来愈突出了。我是这么认为,从政权角度讲,县乡两级有着很大不同。县一级权力比较全面,也比较集中,可以这么说,绝大多数信访案件,不用出县就可以在县内化解。而乡级就不可以,他的许多功能都在县里,好多案子想处理也没这个权力。因此说,县里把信访案子像省市推给县一样全推给乡镇是不切合实际的,不分青红皂白老去批评乡镇,也是不公平的。
“哎呀,问题的症结一下就被你给点透了。继续说,你对解决这个问题有何高见?”万黑豆一下来了精神,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
路雨虹说:“哪里有什么高见,我只是想与你共同探讨探讨这个问题。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如何建立一种机制,将一些不好处理的案子,上下推倭扯皮的案子,都拿到这个机制中来处理,这样不仅可以提高办案效率,也可以减轻基层的压力。”
“你说,什么机制?”万黑豆迫不及待了。
路雨虹似乎成竹在胸,有条不紊地说:“建立一个疑难信访案件协调督办机制,让县委书记出面主持,一周开一次例会,每周半天,就一些棘手的案子进行集体会诊,集体协调,我想效果一定会很好。”
“对,对,太好了。你说的这个机制,所有乡镇都会拥护的。”万黑豆拍着手,喜兴得几乎要跳起来。
“好是好,但不知刘江书记同不同意这么做。”副局长梁超有点儿怀疑。
万黑豆说:“我看行,让路局长跟刘书记好好谈谈,不就一周耽误他半天时间嘛。”
路雨虹信心满满地说:“这事我一定尽快找刘书记谈谈,我想,他一定会大力支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