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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中国词的特色

上面对十四行诗体的历史和渊源、内容和形式的特点略加介绍,现在试从中西诗歌比较研究的角度来谈谈这种诗体和中国词体两者之间的偶同之处。也许有人认为这两者之间的比较纯属荒诞:一者创始于14世纪的意大利,一者兴起于8世纪的中国,时代和地域遥远暌隔。诗人都是各自为诗,毫无交往,谈不到彼此间的影响。我硬要把它们放在一起比较研究,岂不是牵强附会,或是自诩标新立异吗?

其实不然。世界文学史上原有一些离奇古怪,但又十分有趣的现象,颇值得研究。劳动创造了人,自有劳动就有讴歌。鲁迅在《门外文谈》中谈到原始祖先为了共同劳作,创作了“杭育杭育”的诗歌。诗是文学的先驱,早于散文,只不过原始的诗未留下文字记载罢了。千秋异域之间,有共同规律的东西是不足怪的。况且词的发展本来和隋唐时期大量吸收西域音乐有关,可说词在开始已有了外来血缘。传统的音乐与本土以外的音乐结合起来成为词曲。正如十四行诗在西欧诗歌领域里是一种特殊的样式,词在中国诗歌里也具有特殊模式。当然,若论词体的历史、词家和创作,则从唐、五代以至宋、元、明、清各个朝代,已有一千多年。词家数千人,词作何止万数,在中国文学史上曾取诗而代之,成为一个重要体裁,比起十四行诗来影响之巨大,自无从作比较。即以词调而论,据清朝万红友的《词律》自序中说,词体“为调六百六十,为体千一百八十有奇”。又据康熙《钦定词谱》,则有八百二十余调,二千三百条体。其长短变化、格律韵拍也非十四行诗所能望其项背。我在这里不是从这些方面评论其短长的,因为这些实在只是它们之间的“小异”。我这里试从五个方面来评论它们之间的“大同”之处。

第一是都来自民间。如本文开始时所说,十四行诗是由骑士文学演变而来,原来发轫于13世纪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所以我说它是民间的,后由于文人学士整理提高而逐渐登上了大雅之堂。词也正是这样,其民间性很强。《旧唐书·音乐志》称:“自开元已来,歌者杂用胡夷里巷之曲。”“胡夷”指外来乐曲,“里巷”即指民间流行的调子。隋唐以来一些词的曲调,多见于唐肃宗时人崔令钦的《教坊记》。教坊所收集的乐曲就是当时民间的新曲,如《望江南》、《菩萨蛮》就是由五、七言诗演变而来的,起先叫做长短句,作者常是无名氏。敦煌曲子词很多是无名词人所写的语言浅显而情感真挚的作品,保存着浓郁的民间文学的色彩。

第二是抒情成分。十四行诗和词的最本质的特点是它们的抒情性。作家在用这两种诗体时莫不以抒情为主。当然,我这里所指的情是广义的,感于时事,咏物寄意均在此列。英国诗人中如弥尔顿哀伤自己的失明而写下《失明》,济慈读到荷马诗的译文而狂喜(《初读贾浦曼译荷马诗有感》),为大自然的美永世不绝而赞美(《蝈蝈和蛐蛐》),还有华兹华斯好几首感愤政局之作(如《伦敦在1802年》、《自由的洪流》等),都是十四行诗的名篇,内涵既广,寓意亦深。然而,叙事说理、客观描述之作在十四行诗中占的比重较小,说不上是这种诗体的出色当行的作品。况且写政治主题诗歌的体裁多样,尽有自由体诗、有韵无韵的长诗表达诗人的怀抱,如拜伦的《唐璜》,海涅的《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等。这些长诗包罗万象,自非十四行诗所能容纳。

最有趣的例子是莎士比亚。他是一个伟大的戏剧家,他的现实主义戏剧这里不说了,只谈他的十四行诗。有人说十四行诗的诗体精致小巧,格律森严,写它如戴着手铐脚镣跳舞。但是“纵心所欲不逾矩”。我们看莎翁所写的十四行诗,洒脱自然,无斧凿痕,抒写友谊的温暖,爱情的幸福,加上自叹身世凄凉、人莫我知的落寞情调,声声扣人心弦。与他的戏剧相比,仿佛是两个人写的,风格截然不同。他有一百五十四首十四行诗,写个人真挚的情感,反反复复不离题。从这里,我们对莎翁本人的身世了解得更多,这些诗真是他灵魂的窗户。

19世纪写十四行诗体出名的有女诗人白朗宁夫人。她的《葡萄牙人十四行诗》是一个献给丈夫白朗宁的十四行诗集,四十四首为一个统一体,突出表达了鲜明的爱情主题,情感浓烈,世间罕见。在艺术上充分利用了这种诗体的优越性,创造了内容与形式高度统一的诗国珍品。如果仔细品味,觉得她能把难以捉摸的爱情,用如此谨严的章法描绘,似乎配十四行诗再合适也没有了。别的体裁更不易状写她的恋情。中国的李清照也是抒情能手,两人差可比拟。她们的诗有如蜜蜂筑巢,每首小诗像独立的一巢,从整体看来又全是以抒发爱情为其基调。所以她们的诗有个体(表达爱情的一个方面),又有群体(构成爱情的总体歌颂);可以齐览,也可以分观。精练含蓄,成为抒情诗的典范。

词的词牌种类繁多,长短不一,但一言以蔽之,也是以言情为主。词家写政治理想、感伤时世的作品虽也有不少,但流传至今的,似不及那种抒写个人性灵之作。其理由与十四行诗近似。因为政论用长诗、散文、论文来写远比用寥寥数十语的小词写合适。词人敏感,情与景会,诗思自胸臆流出,自然而然地臻达真善美的最高境界。其艺术手法与十四行诗真有异曲同工之妙。词分上下两段,谓之上下阕。阕是音乐单位,歌之谓也。可歌正说明词是从民间歌曲沿革而来,又名长短句。敦煌石窟中发现过一些曲子词,年代大约在8世纪中期到10世纪中期之间,纯属民间言情之作。下面引一首无名氏所作的《菩萨蛮》。它用不可能出现的自然现象来比喻爱情的永远不变,真可谓惊心动魄,一字千金!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塠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再如宋代无名氏所写的《九张机》:九首为一个主题的组词,其组合略近于《葡萄牙人十四行诗》,写一个织锦少妇的春思,这里选其中的两首: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这几首词中的人物形象来自民间,迥然不同于名门闺秀。词的民间性和抒情性从这里表现得极为充分,堪称至情之作。

第三是它们的音乐性。诗歌中的韵和音乐中的调具有相同的性质。诗的押韵使同韵的音节在语言中按照一定的规律反复出现,从而使整个语音系列异中有同,促成和谐一致。押韵能增加语言的音响之美。十四行诗和中国的词同是格律很严的诗体。十四行诗本是行吟诗人伴随乐器而歌唱的,篇章节拍感很强,音乐旋律近似西洋音乐中的“奏鸣曲”里的三段体。押韵规律严格,听来音调协调,声音铿锵,朗朗上口。有时韵脚呈现疏密变化的繁复押韵形式,增强了诗歌的表现力和感染力量。歌德在《自然与艺术》中说过:“在限制中才能显出身手,只有法则才能给我们自由。”在节拍和音韵要求上,在语音的组织方式上,十四行诗就自然地成了一个思想感情的发展过程。它非常重视情感和音乐的搭配,那种轻快、低沉、欢乐、忧伤的感情也由音调表现出来。有时它在行间句里,利用双声叠韵,听来升降起伏,饶有韵致,增强了语音的连续性。从而使得诗意的层次深浅,节拍的抑扬顿挫,错落有致,寓变化于整齐之中,表达了诗人感情的婉转曲折,激励舒缓,耐人寻味。

与音乐结不解之缘,在词体的发展与形成中也非常显著,故词又称倚声,谓其不可脱离声乐的意思。词牌众多,韵部丰富。每调的旋律和节奏、抑扬不同,韵位随之而异。词有一韵到底,有中途换韵,有数韵相押,有隔句押韵,原因就是因为它要伴管弦歌唱,字调的升降必须和音乐的高低结合起来,才能算是上乘。这是和十四行诗共同具备的特点。更令人感到饶富趣味的是,两者由于时代嬗变,逐渐失去歌唱特性,都变成案头文学了。由于它们脱离了音乐,就更注意声律自身形成诗歌的音乐美。所以它们的语言歌词单独流传下来,对内容形式的要求自然是更加严峻了。清人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云:“诗中韵脚,如大厦之有柱石,此处不牢,倾折立见。”在押韵艺术方面,诗体的节奏虽是客观存在的,但也有主观灵活性之一面,作者巧妙运用,句韵精当,妙语横生,自得佳趣。十四行诗与词起先在配乐方面,其后在语言独立方面的酷似,真是无独有偶。

第四是布局和结构。十四行诗和词体都是容量较小,章有定句,句有定字的诗体。词因谱不同,而有千百种词牌。论字数少则十几个字,如“十六字令”的“小令”;多则有百数十字的“慢词”,如“莺啼序”有二百四十个字。尽管词体的形式繁复多样,但万变不离其宗,它的布局、结构却是大同小异的。在这点上,它与十四行诗堪称姊妹篇。它们的每首作品通常只写一种心情,或因景触情,或怀人感事,从此铺叙,渲染深化,层层推进,自成佳篇。它们容量虽小,但表现复杂曲折之感情生活,具有其他诗体所难有的灵活和精巧。它们有如细石峥嵘、小溪潺潺、山川青翠的盆景,令人小中见大,神游八荒。它们以其特有的方式传达诗人真正的心声。更难得的是十四行诗和词通常以其石破天惊的魄力,冲破卫道者的禁区,大胆表现诗人无人可诉的事情,难以启齿的隐私,将它们赤裸裸地披露于世人之前,无丝毫的掩饰。莎翁的十四行诗,苏东坡、王国维等人的词,都使我们能从另外一面,从更奥妙隐曲的一面,研究作家的真诚情思,或其痛苦颠连的感情生涯。设想如果我们没有白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或李后主、宋徽宗的词,我们的文学史将留下多大的空白,岂非莫大损失?我们从这些抒情诗中,听到他们的肺腑之言,仿佛闻听他们的呼吸,触及他们的脉搏,而与他们的灵魂对话了。这种诗体引人入胜,把我们带入诗人灵魂深处的独特意境。这是诗人的第一手素材,而这素材本身又给我们留下极其珍贵的艺术瑰宝。

第五是用字精练,惜墨如金。这两种诗体善于直抒胸襟,平白如话,寥寥数行,捕捉刹那间的神思灵感,于平淡中寓神奇。所以至今西欧人爱写十四行诗者不绝。至于词,在波澜壮阔的丙辰四五运动时期,许多青年佩戴白花,举着挽联,大量运用词体这短小精悍的形式,抒发对周总理的哀思,对祸国殃民的“四人帮”的仇恨,发挥了它的战斗力量,在社会主义时期,显示出其蓬勃的生命力。这些群众作品虽然与传统的词体不同,但那抒情的传统可说是一脉相承的。之所以运用词体,主要是由于它用字精练,易于传诵。废语滥词在这种精巧的容量里是存不住身的。

在用字简练上,十四行诗与词是同出一辙的。力求简练因而讲究布局、结构,用字千锤百炼,务求妥帖准确,做到字句不可移易,点睛入化。读者如历其情,如履其境,与诗人心灵契合,融会无间。这些诗体艺术给人的启迪和美感,以及其铭刻心田的程度,不亚于长篇巨制。它们堪称古典诗歌艺术的精品,潜力无穷,值得我们探讨和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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