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这个职业历史悠久,在秦代便有非常专业的著述。南宋的《洗冤集录》是中国最早的法医学专著,宋慈是全世界公认的法医学鼻祖。这年头这部神书尚未问世,法医学却是一县之尊的必修课。刑名师爷与仵作更是精于此道的专业人才。
之所以绕开本应战斗在验尸工作第一线的仵作,皆因谨慎所致。事件未曾定性之前,知情者越少越好。事发多日后,至今没有快船上的人伤亡消息,死者都是渡船上的人。陈县令为官多年,就算他是一头猪,也知道这绝不是一起寻常的交通事故。
三人的死因并不复杂:艄公头部遭受重击,颅骨碎裂,落水之前应已无幸。两个家仆都是利器穿胸,一刀致命。
虽然正牌苦主谢公子仍是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虽然明知叶展撞船之前便已失足落水,无暇分身杀人,但想要以和稀泥的方式混过这桩命案,已是绝无可能。
到了这个地步,居心不良的李师爷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一个县令对治下的蓄意谋杀案不闻不问,除非他是不想干了。偷鸡不成蚀把米这样的蠢事,陈县令是万万不会干的。
无比懊丧的陈县令与李师爷几经商议,很快达成了一致意见:马上拘拿叶展。活该那可怜的货栈伙计倒霉,他是唯一活着的当事人,不抓他抓谁?至于冤枉他到什么程度,看情况再说,起码背黑锅的替死鬼他是当定了。
二人刚定下处置基调,当值衙役来报:“大人,府君大人遣人送来一封书信。”
“哦?府君大人遣人送来一封书信?……不是公文?”陈县令急忙道:“快拿来我看!”
像陈县令这样的官儿,非但下级不待见,在上级面前也不讨喜。李师爷是县衙刀笔吏中的资深老油子了,直言劝阻道:“大人,且慢!据在下所知,大人与府君大人只有公谊,并无私交。府君大人此时来信,必与命案相关!在下以为,大人应该先行签发拘票,拘票上的日期还须提前几日。先拿了那货栈伙计,再看信不迟。”
南阳知府以私人身份直接介入,足见此案非同寻常。一先一后,天壤之别。所谓小心无大错,至少在顶头上司那里,不会授以消极怠工乃至玩忽职守的口实。
李师爷的建议,陈县令深以为然。依言战战兢兢的签发了拘票,遣派衙役立刻前往升平货栈锁拿叶展,然后才心怀忐忑的拜读书信。
孰料知府大人的书信仅有寥寥数语,而且含糊其辞。反复看了数遍,仍是不得要领,只得将信递与李师爷。
李师爷满脸疑惑的接过一看:……听闻白河之上两船相撞,一挑夫先行落水。将相干人等仔细盘问,好生看管……。
苦主谢公子究竟是何身份?只字未提。两船伤亡情况如何?问都没问。拿不拿人?收不收监?没说。什么叫仔细盘问,好生看管?盘问之后要不要向上级汇报?好生看管到什么时候?还是没说。
陈县令苦笑道:“先生所料不差,府君大人专程遣人送来书信,确是为了此案。但信中之意,却叫人怎生领会?本官该当如何是好?”
李师爷看完信后,不由对苦恼的县太爷心生同情。心道此人能混到一个七品县令,居然还晋升在即,也是奇事一件。
知府大人是什么意思,这不明摆着吗?以私人身份来信,说明此案背景蹊跷,必有后手,他半点不想沾惹。连我一个知府都不想沾惹,你一个县令想必也沾惹不起。但你摊上了这破事了,那就没办法。仔细盘问,是再有来头大的人介入时,你好有个说辞。好生看管,是再有来头大的人介入时,你好有个交代。
说得好听一点,这叫上级对下级的友情提示。说得不好听,是给这个二愣子下属提个醒,千万别乱来,别给我惹麻烦!怎么处置?不关你的事。当然,那就更不关我老人家的事了。
李师爷劝道:“大人无须烦恼。此事不难,就按府君大人的意思办就好了。”
这位不爱搂钱又能力一般的县太爷,在碰到头疼的麻烦时,既没什么主见,也没多少耐性。
老板若是垮了台,员工必定落不下什么好。该出主意的时候,工作态度还是要积极的。
李师爷索性直言道:“府君大人亲自过问却言辞隐晦,不消多说,此案背后定然大有玄机。此时情势特殊,大人唯有但求无过,不求有功。自两船相撞至今,仍无苦主来告。发现尸体之后,打捞上岸运至县衙殓房,再签票拿人,尚在中规中矩的常理之中,此节并无过错。”
“关乎下一步如何处置,府君大人的来信甚是及时。何谓相干人等?大人应该即刻再签发两张拘票,拘拿升平货栈的东家王老板,以及当初接待谢公子的胡管事。对这三人不必升堂问审,由大人亲自盘问,详录供状,让三人签字画押。尔后命仵作验尸,照实填写尸格。供状与尸格暂不入档,留以备用。接下来便是将三人收监候审了。为免串供之嫌,分头关押便是。”
陈县令也回过神来了,皱眉道:“分头关押不错,且最好是分头单独关押。只是要腾出监房,又要加派人手看守,麻烦得紧。”
“这倒无妨。”李师爷笑道:“王老板家财殷富,升平货栈日进斗金,何须勾结匪盗谋财害命?胡管事若是心怀歹意,只需暗中行事便可,何必出面接待引火烧身?那伙计身世简单清白,逃得性命之后,何必自行回转?据常理推测,这三人都嫌疑甚少。”
“王老板与胡管事拿到之后,我去点拨王老板几句,让他掏些银两出来打点支应。这样一来,朝廷不会徒增耗费,县衙上下也不会心生怨言。万一那艄公的家人来闹,也有银钱可以安抚。王老板何曾遭过这份罪?想来他也乐意。”
陈县令不是笨人,对县衙中弯弯绕的套路有所耳闻,无论底下的人怎么操作,最后的拍板权仍由他掌握,往往反其道而行之,是以平日李师爷等人不敢过于肆无忌惮大发昧心财。
李师爷抓住知府大人信中“相干人等”四个字,便把王老板与胡管事扯了进来。笑得两眼放光,说得冠冕堂皇,却不得不承认确实言之有理。货栈伙计榨不出油来,但王老板被狠剁一刀是肯定的,胡管事的竹杠只怕也会敲得邦邦响。
疲倦的挥挥手道:“你去办吧!有事记得随时来报。”
陈县令的纠结,叶展当然无从知晓。堪堪等到事发之后的第九日,等来了几个凶神恶煞般的衙役与一张拘票。这都不打紧,扫了一眼拘票上的日期,竟然提前到了传闻中打捞到尸体的第二日,心里不禁一沉:难道想拿我做替死鬼?
然而,这种担心似乎有点多余。脑子里乱糟糟的配合几个衙役走到县衙,前脚刚到,后脚满口呼天抢地直喊冤枉的王老板和胡管事就被带到了。
传说中高呼“升堂”、“威武”、打板子的场面统统皆无,径直被带进了一间单人牢房。当夜无人理会,花了盏茶功夫细细梳理了一遍县衙监牢的路径、位置与看守状况,感觉越狱的难度系数低得没谱,于是安然入睡。
第二天上午,原本卫生条件极差的单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下午来了两个人,据说一个是县太爷,一个是刑名师爷。和颜悦色的问了老半天,答案在这些天加以完善早已背熟,说起来熟溜得很。
之后数日无任何动静。除了换了个地方,没人允诺还有“工钱”,其他待遇竟然与升平货栈一般无二。一日三餐按时好吃好喝,还与看守狱卒们混了个烂熟。
叶展坐牢也坐得饶有兴味: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进了看守所,反倒跟进了疗养院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