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近十天中,有关渡口事件的消息不断传来。
谢公子的行李箱笼找到了,随后渡船艄公的尸体被打捞上岸,两个家仆的尸体也在下游相继被发现……,唯独谢公子生不见人,死未见尸。快船一方是否有人伤亡,仍无任何消息。
这都印证了叶展先前对渡口事件的诸般判断。谢公子命运堪忧,最乐观的结果是被劫持绑票。
虽然形同软禁,叶展还是在升平货栈享受了几天前所未有的礼遇。专门腾出一间管事工房,供他歇宿。一日三餐,好酒好菜的按时送来。除此之外,每日另计十文钱的“工钱”。
王老板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送叶展见官吧,没什么扯得上的名目。玩忽职守?谋财害命?你有拿得出手的证据吗?依照大汉帝国律令,诬告者反坐,那是能随便告着玩的吗?更何况,苦主连人影都还没找到。放他回家吧,万一哪天官府与苦主追究起来怎么办?不好生稳住吧,那天杀的叶屠户每日必来探望,一旦闹将起来,货栈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王老板能想到的,叶展自然也想到了。不管如何定性,无论是交通意外,还是蓄意谋杀,毕竟是好几条人命。若说官府不会干预,绝无可能。比较而言,这个年代的打捞手段、交通与通讯方式都十分原始,各方各面做出反应都需要时间。
自己在货栈的好日子绝不会太长,顶多十天半个月罢了。之所以安之若素,一是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跑了。自己以后的路还很长,不到万不得已,实在没必要弄得一辈子都见不得光。其次是叶展对这个年代的官府真的很感兴趣,不知跟古装剧里的那套排场是不是一样?
最重要的一点,是所有关于渡口事件的传闻中,竟然没有半句提到三具尸体的死因,以及尸体上是否有伤口。唯一合理的解释,只能是所有接触过尸体的人都被人封了口!
殊不知在叶展回来的第二天,升平货栈就被新野县衙的人暗暗盯上了。
其实这个年代的官府并非全无效率。事实上出事次日一早,白河渡口里正依照规矩来县衙报了案。陈县令当即就命佐理刑名的李师爷遣派衙役,去将叶展锁拿至县衙问审。
孰料李师爷却另有一番见解:“大人,先不忙拿人。即便非要拿人,也不必急于问审,最多只能暂且收监。”
陈县令也是走的公事公办的正常程序,随口问道:“治安地方乃本官应尽之责,有何不妥?”
李师爷答道:“平日无碍,现时则需慎重。”
“哦?”陈县令问道:“这是为何?”
李师爷反问道:“敢问大人,以何名目锁拿那货栈伙计?”
陈县令犹疑道:“两船相撞,数人落水,生死不明。无论怎样……货栈伙计总摆脱不了嫌疑。”
李师爷追问道:“那依大人的意思,是想办成意外相撞之案,还是谋财害命之案呢?”
“所以才要将那货栈伙计拿来问审啊!”陈县令皱眉道:“先生究竟是何意?尽可明言。”
李师爷见陈县令有点不耐烦了,不再故作高深:“大人历经十年寒窗金榜题名,在新野由县丞而县尊,理政已逾六年。大人已连续两年考绩卓异,如今已是第三年了。我听说,府君大人已年近七旬,行将告老致仕。今年又是大比之年,秋后定会有一批新科进士实授外放。大人已年过不惑,莫非就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此时处事若能慎重一些,大人升任知州至少是跑不了的。大人,机会难得啊!”
李师爷的话说得很明白了:这几年你表现不错,知府就快退休了,下半年还有一批新鲜出炉的年轻干部,等着来接你现在的位子。即便你做知府没戏,做个知州也是好的。你已经不年轻了,多好的升职机会啊!何必没事找事呢?四平八稳的混完这几个月就行了!
陈县令恍然大悟:“先生高见!那此事本官该当如何料理?”
李师爷分析道:“渡口里正方才说了,那货栈伙计本是一个十多岁的农家少年,到货栈做活不过月余,据称是出了名的憨厚老实。当时有不少人亲眼目睹,那伙计在两船相撞之前便已失足落水,****何事?实际上是侥幸捡回了一条小命。若是将他锁拿问审,一是很难问出什么来,二是若将他严刑拷问,百姓们又如何看待?大人官声斐然,万万不可毁于一旦!此其一。”
“其二,就算是那伙计有意谋财害命,赃物又在何处?同伙又是何人?就算他熬刑不过胡乱招供,总要起赃吧?同伙总要缉拿吧?姑且不论拿不拿得出钱来,捕不捕得到人,谁知要拖到何年何月?若是拖到考绩之时尚无头绪,大人处境岂不尴尬?”
“大人,所以依在下愚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苦主不来告状,大人大可不予理会。大人若是实在不放心的话,遣派几个人暗中盯住升平货栈即可。只不过那伙计既是自行回来了,多半便不会跑。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升平货栈的东家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绝对不会轻易放他走的。”
陈县令满意的连连点头道:“好,好!就按先生的意思办吧!”
这位县太爷为人迂讷能力平庸,偏偏喜欢以清廉自诩。所谓官声斐然,充其量只是没有恶名。所谓考绩卓异,是因新野这几年风调雨顺无大灾,全凭运气。所谓更进一步,即便不去钻营,按资排辈轮也该轮到他了。
陈县令无意间断了县衙里许多人的财路,李师爷巴不得他早点滚蛋。还有一节,便是李师爷暗地里将叶展的身世背景打听了个仔细,估计人是好欺负,却没多少油水可捞。
好歹是真刀实枪科场拼杀出来的乌纱帽,陈县令为人迂讷是真的,想升官也不假,但并不糊涂。
事发五六天后,艄公与两个家仆的尸体相继打捞上岸。陈县令根本不与李师爷商议,迅速做出了反应。
既然定性为交通事故最为有利,所做的第一件事,既不是拘拿叶展,也不是遣派仵作前往验尸。而是遣派几个得力衙役赶赴现场,对打捞尸体者赏钱一百文,用细沙与石灰对尸体就地进行简单防腐处理,尔后用草席包裹,运回县衙殓房。
这么做的理由很充分,也很专业:事发多日,尸体是在渡口下游数十里处才被打捞上岸,尸体在水中浸泡多日,业已肿胀腐烂,现场验尸已无意义。眼下正值春夏之交,天气渐热,为免引发疫病祸害百姓,只能这般处置。
有一节与叶展猜想的大相径庭,陈县令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封口。只要不是变态,没人会对腐烂的尸体感兴趣,有头有脸的文化人更是避之不及。打捞尸体者和围观者,多是靠白河吃饭的穷苦百姓,是最没有发言权的底层群体。自古以来便是民不与官斗,谁会为了几个不相干的死人跟官府过不去呢?完全无须理会。
等到尸体运到县衙殓房,已是事发后第八日了。尸体运到后,陈县令仍未急着拘拿叶展,而是拉上李师爷亲自验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