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年月,十五六岁的少年男子娶妻成家实在太正常了。阿福与叶展同岁,就已定下了亲事。阿牛不过比叶展大了一岁,儿子都快会叫爹了。
都说老小老小,看着老爷子眼里掩饰不住的笑意,叶展就知道老爷子十有八九是在逗他玩:“爷爷,不带像你这样消遣人的。还小母牛呢!咱以后能不提这茬吗?——你慢慢吃,我劈柴去了。”
老爷子笑盈盈的望着他的背影,低声自言自语的念叨道:“消遣你么?你父亲在你这般大的时候,通房姬妾都有好几个了。孩子,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还能陪你到几时。憨厚老实?你若真是憨厚老实的话,未尝不是好事啊!”
大汉帝国景明二十年的冬天,大雪纷飞,比往年格外寒冷。
这天叶展照例卯时初刻出门,顶风冒雪去后山小石潭提水,回来做好了早饭。平日习惯早起的老爷子仍未起床,叶展心中隐隐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爷爷?爷爷!”疾步进房一看,老爷子正半躺在炕上,目光浑浊,口角歪斜,挣扎着摇了摇手,吃力的道:“小有微恙而已,不妨事,我也不想死。你应该知道,就算是整个新野最好的郎中,恐怕医术还不如我。数月之前我便配好了几服药,你去我房中取来煎了。三碗水煎成一碗,只需服得几日便可。”
老爷子说得轻巧,叶展却不敢大意。照老爷子的吩咐,每日按时煎药,寒冬腊月的天气,每日变着法儿做些清淡精致的流食。衣不解带寸步不离的尽心照料了十来天,老爷子的病体仍是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虽然强撑着勉强还能自理,但由于两手抖得厉害,汤药与稀粥都需要叶展送服喂食了。
在这十余日里,村中乡邻大多前来探望了老爷子。叶十三背着老爷子与叶展实话实说:老爷子是不是能熬过这个冬天,都很难说。必须要准备后事了。
祖孙俩在太平村别无亲故,叶展心里也明白叶十三全然是一片好意,但他执拗的认为,老爷子一直神智清醒,至今尚无半句交代后事的话语。既是如此,那就先不必急着张罗。
又熬过了几日,终于迎来了一个雪过天晴的好天气。这天早上老爷子依然只吃了几口稀粥,精神却突然健旺了许多:“阿展,烧一锅热水,给我拣拾好衣物,我要好好洗个澡。哦,中午多弄几个菜,烫一壶酒,我们好生喝上一杯。”
久病突然转好,绝非吉兆!叶展心里不由咯噔一沉:“爷爷,你且在炕上安心躺着,我帮你来洗吧!”
“不,绝不!”
老爷子语气的坚决,令叶展联想起,老爷子在病中仍自强撑着自己如厕,坚持自己擦身。想到老爷子身份特殊,他有他的尊严,是以不再坚持。
老爷子这个澡洗了很久,洗完之后衣裳也穿得十分齐整。叶展做好午饭,将他从炕上扶起来的时候,眼泪如决堤的河水一般,止不住的往下掉。
“斟酒。满上,满上!”老爷子淡淡笑道:“傻孩子,哭什么?你饱读医书,又跟我学了那么多年的医术,我也知道瞒不过你。死生有命,不过一副臭皮囊而已。我年近八旬,已是高寿,有什么看不开的?”
老爷子话已挑明,叶展心知现在这种状况,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了。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相依为命的朝夕相处,令叶展痛彻心肺,泣不成声,愈发泪如雨下。
老爷子满饮一杯,轻拍着叶展的肩膀叹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人生亦是如此。莫哭,莫哭!阿展,我有话与你说。”
老爷子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叶展对老爷子的身份与自己的身世有着太多的疑问,已在心头隐忍多年。当即止住哭泣,用心静听。
“我自幼家贫,少年时遭逢大变,半世流离,见过的死人比你见过的活人还多。能在年过花甲之后,寻得这处山清水秀之地安享晚年,能平平安安的将你抚养成人,死而无憾,此生足矣!”
“我死之后,不入棺椁,不设坟茔,不立牌位,无须守孝。只需将我火化,把骨灰埋至山后高坡即可。能与青山相伴,与绿水相望,上天待我已是不薄。”
取出三封书信道:“我如此安排,自有道理。村中乡邻皆知你孝顺仁厚,然而人言可畏。为了使你免遭口舌荼毒之忧,我已给里正、叶十三、丁先生留了书信详述遗愿,既请他们做个见证,也托付他们日后照拂于你。”
“阿展,我要走了。我舍不得你,但对你很放心。你天赋异禀,聪慧过人。性情机敏坚毅,心境开朗豁达,又不失沉稳。你一身艺业学识,出类拔萃,在这世上足可自保。”
老爷子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我为你留了一些钱财,除去这些年的用度,约莫还剩五万余两,都是见票即兑的龙头官钞,你且收好了。只要不去恶赌滥花,若是一直像我们太平村中这般安宁度日,应可保你几世衣食无忧。”
“你自小于仕途无爱,立志行商聚财,我甚感欣慰。我死之后,你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我相信,放眼当今大汉帝国,没人可以阻挡你做任何事!”
“孩子,只是你务必牢记:这世上最强悍的武技是头脑,最险恶的武技是人心!”
一桌菜碰都没碰,老爷子只喝了一杯水酒。老爷子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呼吸有些急促起来:“我要交代你的,就是这些了。我累了,扶我过去躺一会儿。”
村里人都说老爷子这辈子积攒了不少钱财,不想竟有偌大一笔银两!叶展接过书信与油纸包,兀自有些懵懂。……这就算交代完了?
拿出十二万分的耐性扶了老爷子躺下:“爷爷,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么?”
老爷子微微一颤,满脸疲态的默默摇了摇头。
老爷子随时可能归天,叶展心知再不问就没有机会了:“爷爷,你说我自幼父母双亡,难道他们连骨灰都没能留下?为什么我没见过他们的牌位?为什么你从来没让我拜祭过?你文武全才,一身本事从何而来?为什么你会对膳食起居那么讲究?为什么你会随身藏有那么多银两?你……你一个宦官,为什么会带我来到这里?你到底是谁?我又到底是谁?”
这些话在叶展心里憋得太久了,为了不让老爷子再拿什么关外参客的经历做借口,干脆狠下心来揭破他是宦官的身份。
老爷子双颊骤然一片潮红:“我原本心存侥幸,平日已极尽小心,心想只要撒手西去,便可蒙混过关。我还是太过小看你了!我不是你的祖父,而是你父亲的奴仆。小主人,你是什么时候看破我的身份的?是不是很看不起我这个阉人?”
“爷爷,我七岁之时便能识破女扮男装的女人了。”叶展肃然跪下,给老爷子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养育之恩,教诲之情,永生永世,决不敢忘!你永远是我的亲人,永远是我的祖父!可我就想知道,我到底是谁?”
老爷子胸前急剧起伏,苦笑道:“小主人,我曾在你父亲面前立下重誓,永不泄露你的身世。我若言而无信,又有何面目见你父亲于地下?你勿要令我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