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展的疑问,老爷子等于什么都没说。一个身怀绝艺、揣了大把银两的老太监,带了一个初生婴儿,来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小山村避世隐居,不是奴仆是什么?这还用你说?
能十数年如一日尽忠事主者,必极重信诺。老爷子命在顷刻,都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就是强逼也是枉然。
叶展脑子里乱糟糟的守着老爷子,还未到黄昏,老爷子便陷入了不省人事的深度昏迷状态。待到拂晓时分,终于传来了叶展撕心裂肺的凄厉嚎哭声。
天未放亮,叶十三就第一个赶了过来。叶氏在太平村是小姓,同姓宗族只有三四户人家。然而老爷子自带了叶展迁居至此,十多年来广结善缘积德不少,村中乡邻无不感念他的好处,都自发前来吊唁,主动相询帮助料理丧事。
叶家本是小门小户,老爷子一死,只留下了叶展一根独苗。老爷子留给里正老爷、丁先生与叶十三书信中,遗愿写得明明白白。村中民风淳朴,只说老爷子顾念叶展孤苦,不愿连累于他。对老爷子生前的安排并无闲话,尽皆不胜唏嘘。
人死万事休。叶展已是两世为人,对丧仪并不过分讲究。遵照老爷子的遗愿,将遗体火化后,把骨灰埋在了后山高坡。为了便于记认拜祭,还是立了一块墓碑。
十多年来与老爷子结下的深厚感情,不是说能放下就可以放下的。有时候外出回来,一进门就下意识的喊爷爷,屋里却空荡荡的,已无人应答。每当此时,总忍不住默默的涕泪交流,心中只觉得说不出的酸楚落寞。
对于貌似神秘的身世,叶展想明白了,也看开了:老爷子既是宦官,必定来自皇宫大内。前世的宫斗剧都看得想吐了,那从来就不是个什么好地方。老爷子口口声声叫他小主人,说是他的奴仆,那要是什么身份的人,才有资格做老爷子的主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个父亲,身份必定十分尊贵。既是身份十分尊贵,为什么要差遣老爷子这种档次的奴仆,给他那么一大笔钱,带了叶展隐姓埋名?为什么要老爷子立下重誓永不泄露?
叶展用屁股想一想都知道,弄清自己的真实身份,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卷入狗血的残酷争斗,招来莫名其妙的追杀。连老爷子都说,凭他一身艺业学识,走到哪里都不怕。好不容易两世为人,干吗不好好享受人生?何苦挠破脑袋去自找麻烦?有朝一日能搞清楚当然最好,弄不明白也无所谓。
浑浑噩噩的在家混了几个月,隆冬过后转眼就到春耕时节了。拾掇自家几亩旱地,叶展并不用费多大的事。闲暇时候,无须村中乡邻开口,主动相帮做些农活。
这日下午,叶十三打发他家三小子来请叶展去吃晚饭。叶十三婆娘身子一直不太好,三个孩子还小。每到农忙节气,着实辛苦。叶展看不过去,连续帮他家翻了几日的地。
叶展在老爷子的全面培训下,已经吃滑了喉咙。也不是没在叶十三家吃过饭,对他家的饭食真有些看不上眼。带了两只风干的山鸡,又到李二娘的酒肆打了几斤水酒,买了一大包盐水花生。
果不其然,叶展进门的时候,一碗猪头肉,几个炒鸡蛋已经上了桌。这两样堪称叶十三家的招牌菜,家中若是有客,婆娘和孩子们只有在一边眼巴巴干瞧着的份。也就是叶展来了,才能上桌吃顿好饭。
叶十三是个耿直的本分人,也不跟他客气:“阿展,你帮我翻了几日的地,本该我谢你的。不成想你辛苦了不说,每回请你来,还累你用费银钱,连孩子们都沾你的光跟着打牙祭。”
叶展笑道:“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个人在家连嘴巴都闭臭,一个人的饭也不好做,巴不得天天来你家搭伙呢!”
不料叶展这几句家常话,一下就把叶十三的眼泪勾出来了:“中叔撇下你孤零零的一个人,就这么去了!老爷子真是个大好人啊!都怪我没本事,不仅帮不上你什么忙,反倒时常要你费心关照。日后只要你不嫌弃,就拿大伯这里当你自己的家好了!”
叶展摇了摇手道:“大伯,一笔写不出两个叶字,今日我还真是有事想请你帮忙。我想等过了寒食清明,就去县城做活。你在县城人头熟,拜托你多多留意,看有没有我合适的活计。”
叶十三连连点头道:“我知道中叔给你留了些银钱,但你用得大方,坐吃山也崩啊!现下你还是一个半大的后生,可日后总要娶妇生子承继香火。守着那几亩薄田,只怕难以养活。眼下春耕将过,农闲时候进城做些零工也好。”
“只是带你进屠坊决计不行。中叔只有你一根独苗,我万万不能让你跟我一样,每日做那杀生害命的勾当。明日我便托人抓紧打听。”
这十多年来,叶展一心打熬身体、读书学艺,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实在有限。老爷子一死,便已了无牵挂。不过是打着进城做活的幌子,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压根儿就没打算跟着叶十三去杀猪卖肉。
只听叶十三又扭捏的道:“过几****向东家告一天假,想请你一同去拜望里正老爷。眼看夏汛就要到了,我若是征发去白河堤上服徭役,我这一家子……。”
在新野过境的河流甚多,每至夏季,多有水患。官府每年都要征发民夫服徭役,清理河道,加筑河堤。但可雇人代役,也可纳银抵役。总之,不想出力,就要出钱。
里正不过是乡间小吏,通常是由当地有头有脸的小地主充任。既负责分派徭役、课督赋税,又负责弹压地方。不是小有势力,还真吃不了这碗饭,十有八九不是善类。
依照大汉帝国律令,年满十八岁才算成丁,即需服徭役。像叶十三这样的精壮,想要免役,绝无可能。但他这一去少说也得一个把月,留下家中多病的婆娘与三个年岁尚小的孩子,连同十几亩田地都无人照料,确实是个现实问题。
叶展挑明问道:“大伯,你就直说吧!是想让我代役?还是想找我借钱?莫非你以为去拜望里正老爷,就可免役?空手上门,你以为他会搭理你啊?备礼不是一样要花钱?”
叶十三顿时脸如红布,吞吞吐吐的道:“我是寻思……中叔在里正老爷那里,还有几分脸面。往年都是他老人家带我一同去拜望里正老爷的……。”
叶展立即了然:这是老爷子在世的时候,给叶十三惯出来的毛病!屁个脸面,还不是老爷子替叶十三纳银抵役了?虽然家里确实少不了叶十三,但说来说去,他还不是舍不得花那几个钱?
大包大揽的道:“大伯,到时候不管是要出力还是出钱,都算我的!你且放宽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