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渐渐凉了下来,我起身去找披肩把自己裹住。
二月的家乡,依然冰雪皑皑,比冬天更冷。屋外,没有来得及消融的路面,又一层雪花落下,掩盖住一棱又一棱的冰溜子。屋里,暖气管子们疲倦了,一阵阵地打着瞌睡;一盆吊兰在墙角执意地绿着,大部分的时间都不曾好好看它葳蕤的样子,一直搞不清楚它到底是委屈着还是快乐着。
楼下的这条路叫作兴学路,车或南北或西东,轮辙不管是回家,或是出发,深夜行车也算得是一种足音。某个车子里的某一把青蔬,明天会在某家的餐桌上出现;某个车子里的某个鸡蛋又会在某个孩子的早饭里躺着;某个车中的某个夜归人明天会写一首诗,让人们流泪。世间的扯牵是如此庸常而又如此深情。
一个年就这么飞快地走了,短暂到无法说清自己干了什么。看着每一天都在眼前快速而无声地逝去,在不惑的心里烙上或多或少希望与失望的印迹。越来越怕冷的身体,需要给予自己充足的全身心暖意,来抵御寒冬岁月里的打磨洗礼。
看完两本书,怅然坐了很久。是为了跟年华僵持,跟命运僵持,亦是跟还未到来的早春僵持?我不知道。
二
少年时,虽然无法全部窥视成人世界的爱恨情愁、辛酸苦辣,但从大人们的言谈举止中,多多少少能品出一点味来。
一个亲戚家女子,坐在一个涝坝前,悠悠地说:“你看,那些在水里的青蛙,游过来游过去的,多么高兴。”我害怕那些小小的、脏兮兮的东西,跳着用脚踩,用柳条挑着绿绿的“卵衣”,一缕一缕抛上旁边的干土堆,似懂非懂地听着她的话。她又说,人还不如一只青蛙,没有意思的。冰雪消融后的水坝,那么清凉的水里,映着她的瓜子脸蛋和绿条绒的棉袄,凄苦的一张少女的脸。她就那么坐着,在冰凉的黄土上,愣愣瞅着水,大半天也不说话。
第二天,她吊死在自家的仓房里。大人们恓恓惶惶地低声说着,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她妈大声哭着,声音远远穿过一条街,大声骂着自家的男人爱钱不要命,为了四百元彩礼钱没有兑现,就逼着十六岁的女子离婚回了娘家。一村子的人们害怕得不得了,上厕所都互相做着伴。我一点也不害怕,我是去走亲戚的孩子,是无关紧要的外人。想起她临走前说过的几句话,是把我当作亲人或者朋友,心里一下子清明了许多,似乎拥有了共同的秘密。
再后来,她好像被埋在下河畔的一个角落里,远到几里路外,一个孤零零的土堆。因为非正常死亡的人就是恶鬼,是不能进村的。我走完亲戚回家的时候,看见一个干瘦的男子在路上推着自行车,佝偻着身子,破旧的用花布拼接的挎包里疙疙瘩瘩。在黄土厚厚的村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走着。我坐着的班车一路卷起尘土飞驰而过,他就成了一个土人。人们说是她女婿上坟来了,人是个好娃娃,就是家里穷些。感叹她活着的话,应该是不错的一对过日子的人。
三
青年时也有一棵梦树,我们一腔天真地在上面结满了梦疙瘩,那些梦竟像花儿一样,开开落落。
在阶梯教室听书法课,阳光洒进大大的落地窗,暖和得令人昏昏欲睡。台上老师讲笔锋的起势运笔,台下睡着的同学一大片。正是有大把的青春尚可挥霍,有梦做的年龄。前排有人传过来《石评梅传》,夹着纸条的一本书,就细细看着,看一场北平的爱情故事。
秋天的一个傍晚,“梅窠”收到了一封来信。信封里只有一片火红的枫叶,上面用毛笔写着几行字:“满山秋色关不住,一片红叶寄相思。——君宇。”这封突如其来的信让石评梅陷进了忧虑和矛盾之中。她想了很久,终于拿起笔,在红叶上写下这样一行字:“枯萎的花篮不敢承受这鲜红的叶儿。”
高君宇深深的爱,装载着太多的相思和苦难,默默地期待着石评梅的回应。她迟疑着,尽管有盈盈秋水的女儿情。没有料到这个怀揣着火一般的感情的大气磅礴的男儿,最后却死于肺病,年仅二十九岁。
“命运的魔鬼有意捉弄我弱小的灵魂,罚我在冰雪寒天中,寻觅那凋零了的碎梦”。石评梅悔恨万分,日日以泪洗面,戴着那枚白色的象牙戒指,唱着一曲曲《墓畔哀歌》。“‘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这是君宇生前自题相片的几句话,死后我替他刊在碑上。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
终于,她哭干了年仅二十六岁女子的泪水,急匆匆追踪爱人而去了。人们把她埋葬在他的墓旁,完成了两个人“生前未能相依共处,愿死后得并葬荒丘”的遗愿。再没有人看见她憔悴而疲惫的身影在尘沙迷漫、望不见人的狂风中,一步一哽咽。她永远陪伴在君宇的身边,再也不用悔恨,不用悲恸。
因了这本书、这对人,曾经专门去北京宣武区的陶然亭公园,于他们的坟前拜谒。周围没有游人,或许是雨天的关系。身边是苍松翠柏,头顶是它们枝繁叶茂的躯干,伸展着,极力向上,向着蓝天,向着广袤的苍穹,向着深远的意念,张扬着它们灵性的枝条,安详恬静地守护着这青冢,守护着一段凄美的爱情。不远处是绿色的陶然湖,湖面上轻轻的涟漪尽情地舒展着,荡漾着,缓缓的、飘飘的、温温的、润润的,爱抚着湖畔的石阶。
今夜,再一次看在烈火和时代里永生的爱人的故事,念及他们痛成的墓,爱就的碑。“死后同埋青山时,片片红叶尽相思”。寸寸光阴、寸寸离情里,年轻的心穿过寂寞的长河和短暂的岁月。把生命许给爱情,只是叹息和一句诗一样的短促。
四
中年才觉来生命的真正滋味,就是能够把握的滋味,虽然有时是喜,有时是悲。你我的双脚,踏碎了多少时间,踩过了多少无奈?
当雅各布呼出他的最后一缕生命气息,我红肿着眼睛望向窗外的时候,树忽然开始晃动。那是他的树,是他在沙发里没完没了地认真看过的树。它们在不羁的狂风中抖动。雅各布爱树,爱各种颜色、各种大小的树。树是他最早学会的词语之一,就在他死前的两天,我们和他一起去了森林,用他的话说,去看树树……
这是一本名叫《树在天堂等你》的书里的一段话,是德国米歇尔·书弗斯写给只活了四岁的儿子的。当发现两岁的儿子患有神经肿瘤——一种儿童特有的癌症时,这个父亲就倾注了全部的爱,陪伴着儿子整整六百天,并以日记的形式记述这期间全家人的痛苦、奋争、希望以及瞬间追寻到的欢乐。
那个因化疗而掉光头发,面色铁青,像个小幽灵的孩子,用彩色蜡笔画出对生命的渴望。他小小的年龄,就坦然地接受病魔的现实,一度疼痛时用头去撞壁橱……不足一米的小人儿,以他天使般的耐心,期待着上苍有一天会以奇迹眷顾!然而命运如此残酷不堪,六百天的生命故事,与其说父亲记录的是日记,不如把它视为一篇史诗。
坐在冷意渐渐的深夜里,久久不动,就那样坐着。我被搁浅在泪水的沙岸上,听波涛拍舷的声音。
五
苏轼有诗云:“诗来使我感旧事,不悲去国悲流年”。如此,这夜总是觉得,只有自己读过、看过、想过的才是最入心的。
和一句诗一样短的时光、生命、爱情、人生,当化作另一种形式流淌,即便是再多的美与丑,是与非,都已经永远定格在过去式了。唯有珍惜时光,珍爱生命,珍藏爱情,把握人生,才能抛弃卑微、可悲、失意和挫折,拥抱伟大、丰富、重塑和幸运。
看见的,熄灭了;消失的,记住了。站起来,似乎听见土壤里萌芽的声音。春天不曾匿迹,它只是更强烈地隐身入冬。原来冬竟是更朴实、更浑厚、更蕴藉、更宽厚的春。
好吧。就如海子说:“我在冬天的雨中奔腾,我的胸脯上藏有明天早晨。”
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