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至。又一年。
似乎耳边才听着牙牙学语的声音,“秋天来了,一群群大雁向南飞,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倏尔就变成了“长亭外,古道边”的悲凉。寒冷不定的日子,渐长渐黑的日子,晃眼就过去的日子,时间真是快马加鞭的飞驰而过。
上班路上,一环卫工人低着头,弓着腰,红黄横纹的背影在晨曦里晃动。他在树下不疾不徐地扫着落叶,身子俯仰,动作和谐。穿着厚棉衣,胖胖的身躯有着不动声色的安静。路边的灰土上留下一条条扫帚的丝纹,这些细长的扫帚丝纹如同人生的全部,划去的,留下的,清晰可见。
晚自习罢,回到小区门口。天气有些寒凉,暗黑一片。透过车窗见一些人跪着,在路边烧着纸钱。火苗在风中,像姿态优美的舞女,衣衫飘飘,轻盈旋转,传递着阴阳两世的问候和讯息。一个女人伏在地上,高高低低地哭着,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边哭边絮叨。他们默默地用木棍拨拉着余烬,待到灰飞烟灭,起立、奠酒、拉扯着倒地的女人。深夜里,四个端立着的影子。
认出是前楼的邻居,他们的孩子,晴朗的天气里出门玩耍,被路边的大车刮到,手里还拿着一把野花。十岁的孩子成了另外世界的住客,成了这个世界亲人们念想的一个虚影。
纳兰性德有词云:“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每个人的秋天,都会有一些瞬间的细节会成为刻骨铭心的记忆吧。
那年我十二岁,放学后和邻家姐姐跑步回家。花布做的书包里插着叫作洋姜的花儿,黄黄的几朵,香气一路如影随形,跳着舞步。妈妈说洋姜是串着长的东西,反正两家连着的地方,开满了大片大片的洋姜花。一到夏秋,成片金黄的花朵引来嗡嗡的蜜蜂,绿叶、黄花衬着湛蓝的天色。
我们跑得气喘吁吁,一心想回家偷出自行车,去不远处的地里掰玉米,拿回家煮着吃。
窄窄的小路上,她扶着车身,我骑在上面使劲儿地蹬,摔倒起来,起来摔倒。她笑着说:“呀,你可真笨。你下来,我带着你。”
下坡路上,她飞快地蹬。我在车上大呼小叫,车铃一路叮当作响。她大声喊叫:“我以后嫁人,一定得要一辆自行车,辐条上缠着红布条的那种。”我啐了一声,你也不知道羞,你婆家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玉米棒那么大、那么多。她掰开裹着的厚厚的叶片,掐一颗尝尝,呸呸地吐出,顺手一拧,撕扯下来。我放进书包里,抬眼看她,红苹果般圆润的脸蛋。夕阳给万物染上了金黄的颜色,我、她、玉米地,静穆而美好。
一个放羊的同学跑过来,慌慌张张地喊:“梅叶,你大(指父亲)让车压了。出车祸了。”
我们傻了眼。见地里很多人纷纷跑向公路边。她叫一声“大”,跳上自行车,七扭八歪地骑上走了。我跟在后面跑,那路便总不到尽头,汗水滚落下来,我不时抬起湿漉漉的手臂去擦拭同样湿漉漉的眼睛。一路飞跑,一路模糊。
她跌跌撞撞骑着车远去了。我追不上,坐下来,喘着气,靠在一棵榆树上,茫然四顾。暮色苍茫里,看见张牙舞爪的虬枝伸向天空,听到风吹过玉米地的簌簌的声响。远方的公路,人影恍惚,忽然那么的伤感和恐惧。我站起来,疯狂地奔向家的方向。
她辍学了。父亲去世了,母亲拉扯五个娃娃真是吃力。她是老大,自然得为家里做些事情。她忙着碾场、割草,忙着把玉米秆拉回家。脸晒得焦黑,沉默着不说一句话。一夜间她成了大人,和我是两个世界的女子了。
一天下午放学,隔着洋姜花的缝隙,我远远望见她。套在架子车里,被高高的草埋着的小小身影,倔强、单薄、用力。黄色的花依旧在枝头上摇晃,风姿绰约地欢快着。她仿佛背着硕大的背包,沉甸甸地踩着自己瘦削的影子,一步一步。
回到家,看见妈妈忙着做鞋垫,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不久她就要出嫁了。据说是嫁到内蒙古,大家都忙着替她赶嫁妆。“这个娃娃命苦,没办法”。我脑里嗡的一下,内蒙古是远在天边的地方,是地理课本里也要离家一大截的地方。她问婆家要着自行车了吗?她骑着自行车要走多长时间才能到家呀?
熙熙攘攘,人来了走了。鞭炮声响了三两下,她被接上一辆卡车,走了。
牛羊在草地上吃草,蒙古包旁边停放着一辆自行车,辐条上缠着红布条;她围着红头巾,手提鞭子,站在暮色里,眺望远方,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是我梦里定格的画面。
剩下的日子,我也学会了沉默。秋天于我,是一个拉长的影子。诸多的色彩踩着光阴碎片,周而复始地滴答着。风把地面扫得干干净净。阳光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年复一年地遭遇秋天,终于发现,自己面容上逐渐有了秋色,心情也染上了秋霜。有时候,躺在床上,抱着书本,无所事事。有一天,当读到王小妮沉痛而无奈的诗句的时候,忽然想起她,潸然泪下:
我本是该生巨翅的鸟
此刻
却必须收拢翅膀
变成一只巢。
某时,当我脆弱、当我疲倦,当某些绝望的思想乘虚而入,也会想起她。就如此时,窗外灰蒙蒙的一片,间或听见风跟着车辆跑的声音。道边树黄的、绿的叶子,挂着深浅的颜色,在冷意里颤抖。
忽然就想起,想起那个金色的下午,夕阳下一辆自行车的两个轮子,把一个女孩的明天碾成了扁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