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于我是个很不一般的月份。
生命里最重要的几个人，包括自己，都是紧挨着日子一个个地来到世上。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年轮上划了一道痕迹，深深浅浅的。尽管隔着时间和空间。
父亲的生日是重阳节，九月九。“露乍冷，寒将报。绿香催渚芰，黄密攒庭草。”人如草木又一秋。他曾经是爱喧哗、爱热闹的人。如今，白发剩下那么少，个头缩得那么矮，走路一摇三晃，脾气渐渐增长。他和这个世界越来越隔膜，越来越遥远。时光抛弃了他，他一如既往地努力抗拒着，赌气一般。生日对他，是提醒，是警戒；是老了一岁，是距离年轻又远了一步。朔风吹过，希望总和失望相伴，恩怨却和期待有关。他埋怨着，唠叨着。“人已老，蓝桥谩促霜砧捣。”我们无法替代，只能跟着现实的脚步趔趄着。在很多时候，知道默默地看，不言不语地做，不离不弃地陪伴，才是责任和感恩、关爱和体贴。
孩子是枝头的果实，饱满、浑圆、丰盈而满含汁液。很多年，她的生日都是和爷爷一起过的，因为只相差一天。生日与她永远是个快乐、期待的日子，蛋糕、鲜花和礼物，祝福、希冀和许愿。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她忙忙碌碌地，满含快乐地走着、说着、笑着、甜蜜着。凌晨十二点，发来信息感恩父母。她在另外的一座城市，从略显单薄的青春里打马而过，穿过花朵，穿过荆棘，穿过时隐时现的悲喜和忧愁。十八岁的生日，是个多么令人羡慕和值得羡慕的日子啊。凡世的喧嚣和明亮，人间的快乐和平顺，远处的憧憬和梦想，如同清亮的溪涧，在风里、在眼前，汩汩而过，幸福如同泉水一样涌出来。有爷爷奶奶的呵护，有父母的疼爱，有亲人、朋友、同学的祝福，她银铃般的笑声，努力的身影，高挂在幸运的枝头，摇摇晃晃。
爱人，树一样的稳重和豁达，荫庇着家以及妻子儿女们，是一匹驮重的马，背负着那么多无法卸下的担子。他向我走过来，我闻到他的味道，暖和、干燥、稳健，由远而近。他是那种话少多做事的男人，理性温情，努力向上，勤奋执着。这么多年，忍受着孩子的任性和娇气，安抚着我的虚荣和无理。有时候，他什么也不说。我们已经习惯了用眼睛说话，懂得了沉默的含义。这个日子，其实于他，是风里的继续奔跑，雨里的继续擎伞，又一年的重复和劳累。他在金色黄昏里，农夫一样的耕作着家和事业，拾起一蔓，扯出土豆一串，佛我们正走向一片大农场，那是他的梦想。他在远处站着，有某种沉稳，某种接受安抚之前的平静。
他们和我这一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撕扯不断，纠缠不清。或者说，我生命的三分之二都是围绕着他们在转。而我，尽管知道有无数的痛苦和纠结，无奈和伤害，却依然甘之如饴。因为他们是我的亲人、爱人，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唯一理由和动力。
我，每天穿梭在日子里，穿梭在学校与家之间，把一颗颗坚硬的白米做成柔软飘香的米饭，把红红绿绿的蔬菜变成各种菜肴；备课、上课、批改作业，把自己懂得的知识变成话语、习题，讲给讲台下坐着的怀着各种心事、各种梦想的孩子们。一路小跑，周而复始。
像一只被河水冲刷的船，不觉已仓促地到了中年，体态、面容、眼神、心境都被盖上重重的印戳。满世界的热闹，一个人的梦，曾经的想法，都变成了现实的脚步，慢慢走着。恰如这深秋：凝重、深邃、空旷、平和，是生命曲线上的一个极点。
站在又一个生日点上，来路一览无余，去路上能搅出多大动静也大致不出其右了。人到中年，倘若说“寒暑有代谢，人生每如兹”的话，生活倦旅，何处才是尽头？紧绷的弦始终不敢松手，惜父母年事渐高，怜小女稚嫩需要依靠，一路重轭不敢卸下。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曾说过：“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一切已往的春天是无法复原的，那最狂乱而又坚韧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瞬息即逝的现实。”年轻时读到这句话，有些迷惘。岁月里日子究竟是真是假？究竟什么是恒久不变？是否因为光阴似水流，就一切不复存在了呢？
风空空洞洞地吹过。一年就这么过去，而来年，还要这么过去。我不知道是安稳的背后隐藏着沮丧，还是沮丧里终归有安稳，只是发现自己越来越爱看喜剧了，看那些让人嬉笑的片段，比如《武林外传》和卓别林。打打杀杀的场景，生离死别的画面，在我看来，都没有平平淡淡的日子来得顺心遂意，安然贴心。
犹记多年前看老鬼的《血色黄昏》的情景。不知道书是怎么来的，烂得不成样子。封面是血一样的色彩，远山夕阳，一个少女张臂拥抱着太阳。用了几夜的时间读，粗俗的语言一度令人心跳耳热。那个知青烧成黑炭，半夜回食堂拿半个玉米饼的情节，一度让我痛哭流涕。那是我二十年的日子里见到的最痛苦、最倔强的灵魂，是另一种艺术，另一种价值的体现。当同龄人还在看金庸和琼瑶的时候，我在生日这天开始看这本所谓“伤痕文学”的作品，以及与之相关的太多故事，苍茫、浑沌、跌宕了得。这种经历，让我的青春变得索然无味。
整整二十年后，偶然翻看博客，看见岳建一的《老鬼其人》与《血色黄昏》，忽唤醒曾经的记忆。想起当年看完此书的最大感悟是：青春若此，可以一死。那时候，多么渴望自己的青春也留下天地鬼神般的痕迹。“终有时日，我将据实书之，此乃民间历史。我们全部的尊严、耻辱、德行，皆与民间历史联系在一起。”而今，一代人的青春、清纯，挫伤、疗伤，锐痛、钝痛都变成风中树叶，哗啦啦地远去。
恍惚间，年年都有花开花谢，月月都有月圆月缺，只是记忆中确实没有留住一个春日，没有留下一个秋夜，平淡如水，了无痕迹。在我发誓珍惜每一天的时候，时光如风飞逝。
“天寒余草莽，野径朔风迷。莫笑荣枯事，江山一岁辞。”如果有“时光机”能回到过去，我想我会怎么样呢？亲情、爱情、友情、数来数去，还是愿意留存现在的影像，还是和这些人一起，重复无数个相似的日子。
但我会在求学的年代多有停留，宁不辜负那段无忧无虑的时日。
会继续依赖父母长大、成熟，只是要比他们老去的速度更快一些；会继续抚养女儿至窈窕淑女，还奢望再有一个孩子，一起培养成长；会继续和爱人一起，成家立业，垒窝建巢；把那么多的卑微尘埃，那么多的潮起潮落，那么多的身不由己，那么多的血泪汗水，还有那么多的忍辱、叹息、沮丧，一一吞咽。只是，只是我们会更加地包容理解，然后相伴向前。
窗外的风势不如往年那么猛，有些春风的味道。曾有人感慨：春风来不远，只在屋东头。一些自信和期许，都寄予来年。
来年，我应该还在小城西吧。听朔风吹过，用一颗平凡、普通、宽容、善良的心，在平淡的日子数着时钟的嘀嗒声，过那些如水般流泻的光阴。
或站在路边，双手插在风衣的兜里，看着无数的人从身边面无表情地走过。偶尔有人停下来对我微笑，灿若桃花。我知道这些停留下来的人，终究会成为生命中的温暖，不离不远。
我比任何人都喜欢回首来时的路，不但回首驻足，而且轰轰烈烈地向前奔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