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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士女遇合传奇的终结

1. 文人末路失知己

文人嫖妓自古即有。鲁迅说:“唐人登科之后,交作冶游,习俗相沿,以为佳话。”古时青楼就有文人社交的功能,而且社会上没有自由恋爱,青楼可以提供寻找红粉知己的机会。而青楼女子因为无须受到良家女子的诸多约束,可以更为自由地发展才艺,也有更多机会和男性交往,更容易产生真正的爱情。所以林语堂在《妓女与妾》中说:“妓女是叫许多中国人尝尝罗曼斯的恋爱滋味,……妓女比之家庭妇女则比较上反觉得所受教育为高。她们较能独立生活,更较为熟习于男子社会。其实在古代中国社会中,她们才可算是惟一的自由女性。”青楼于文人最动心的邀约或许是:“请到小楼焚香煮茗,鉴赏诗篇罢。”

开埠以后,沪上风气,往来酬酢,非妓院不欢。在公众社会建立的过程中,寻找公共空间的位置成为一个问题。妓院成为城市公共空间最早建构的地方之一。但妓院不再把文人当作最重要的客人。富裕的商人“行商日居,情欲难忘,旅馆孤凄,闲花偶拾,是亦在情中”。而且对于官员嫖妓,清政府虽明令禁止,但时至清末,禁令已名存实亡,官员出入青楼越来越明目张胆。《孽海花》就不留情面地讽刺清廷大官宝廷(小说中为祝宝廷)狎妓时的丑态。在商业社会的渐趋繁荣中,“商人渐有势力,而绅士渐退。商与官近,致以官商并称。通常言保护商民,殆渐打破从来之习惯,而以商居四民之首”。而且成功的商人也可以通过买官,成为士绅阶层,连洋行买办也有可能转化为官吏。《文明小史》第二十一回和七十九回,都写到了买办捐官入官场的事。士人越来越感受到官商的走强和自己的失落。清末士人刘大鹏在1904年的日记中写到: 社会风气“竞尚崇利,凡聪慧子弟系为商贾”。《九尾龟》中写到章秋谷把妓院中客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官场,一种是商界”。商界的客人抠门,官场的客人不懂规矩。章秋谷虽然既不抠门,又懂规矩,但两界都不跨,已经把自己放逐在客人之外了。或许正是这种失落的感觉,刺激他在苏州青阳地为了赚个脸面,掷下一把钱,在书场里点了个满堂红,又请客一班倌人坐马车,享受被团团围住、一直送到码头的风光。这种炫耀的排场让精明的骗子王云生都以为他是个百万富翁,准备对他下套诈骗,哪知章秋谷不过中人之产。这种“扎台型”的举动,只是文人对财势不足的心理补偿,反泄露了文人底子里的不自信。

清末维新派废除科举的呼声,让士人的社会地位更加岌岌可危。小说《醒世新编》中,读书人的丈夫也不为自己的妻子看重。作者还夸赞劝丈夫不要读书的妻子是明白人:“却亏得这师母,虽说是农家出身,却晓得做人的大道理,常劝先生说:‘我想,做人何事不可以谋生,何必苦苦向这千年读不完,万年读不尽的书中寻生活。读了书若是有用,此书便是读得的;读了书,若渐渐要饿死,此书便是读不得的,不如早早改业为是。’先生听了师母之言,大不以为然,反骂师母说:‘为人不读书,便是个下流东西。’师母忍了气,又劝道:‘你不要怪我说你,看看世上发财的人,哪个从读书得来的。大凡要发财,必须要做生意,或耕田种地,或买贱卖贵,然后可以发财。……我虽是个女流,想想你的说话,亦妄称为是个读书人,大道理全然不懂。可知女人嫁读书人总是晦气。’”以有用作为人生价值的衡量,是当时急功近利的价值观表现,发财成为一般人生活的最重要目标。

《邻女语》中,歌女也有一段对书生父兄的抱怨:“我从前也是个清白好人家。只因为父兄贪恋繁华,热心科甲,抛弃了耕锄禾稼,泉石烟霞,专务那些不成器的状元宰相,榜眼探花。肩不能挑,手不能拿,装腔作势,摆尽斯文架。谁知道顶儿红,翎儿花,还是个孽钱孽债,带不到黄泉下。只留得娇妻爱女作这皮肉生涯,惹得旁人笑,旁人骂。”书生既不能自保,还连累了家里的女人。

当时一部分文人转向做教育、报刊编辑、新闻记者、出版,还有一些文人甚至放下身段弃儒经商。《九尾龟》中的章秋谷虽然被作者写成“才华绝世,丰采惊人,论文则援笔万言,论武则上马杀贼”,却把全副精力投入征战欢场。当他正要参加乡试时,平日身体结实,武功了得,“不想平空的忽然害起病来”。难免让人感到病得有些象征和隐喻,以免让这位聪明人走进中举也无官做的末路。狭邪小说这种自唐以降就存在的冶游文学,在清末兴盛一时,和文人在社会上处境的变化有着密切的关系。

小说《中国现在记》中有个片段,可以看到当时文人的堕落和社会对待文人态度的改变。官家子弟黄仲文因赖酒馆钱还当街骂人,被掌柜拖到兵马司。“先叫他脱去长袍子,又叫他脱了鞋袜,同一般光棍小贼在一处。黄仲文毕竟是读过书的人,穷虽穷,还不肯丢脸,硬不肯脱长袍子。差人们见他不肯脱衣服,伸手就是两个嘴巴,打的黄仲文又哭又叫,嘴里还说什么:‘士可杀,不可辱’”。《卢梭魂》第六回中写到,有个山大王专以人心作醒酒汤,他品评起来,说世上的人心,独有三样最不好吃,“第一样是书生心;第二样是官家心;第三样便是那妓女的心了。官家的心味臭,妓女的心味臊,惟有那书生的心,既有那臭味,其中还又带些臊味。这三样人的心,要算书生的心是最坏的了”。书生的社会评价如此之低,或许也是清末才有的。

王韬曾作《眉绣二校书合传》发表在1884年的《点石斋画报》上(1884年第23册),“故事强调妓女对文人的偏爱(与对商人的不睬);是文人的知音知己”,试图承传明清以来如柳如是与钱谦益般士女遇合的传奇,但是,“这种自我吹捧的背后是心虚”。差不多时期的狭邪小说《青楼梦》,也还在试图延续“只有妓女是才子的知己”的“溢美”的想象。

据载,清末参加乡试的考生在南京城里,常成群结伙地欺负商人,“惟有到钓鱼巷嫖妓时,却不动野蛮,只口口声声自称寒士,商请妓家减价而已”。一方面是士人和商人的关系更加对立,一方面是士人和妓女更为商业化的消费关系开始建立。一些士人对这种消费关系的建立是深感失望的。在《梼杌萃编》中,作者感叹:“看书的诸位: 就是这堂子里顽笑,也须要两相情愿才有些趣味,若是倚着势力银钱,勉强成就的,那倌人就陪你睡着,也不过像那书启师爷做那贺年贺节的通稿,衙门厨子办那四大四小的例菜,试问有何趣味呢?”在《冷眼观》第九回中,作者叙述了一个姨太太在庚子之乱中,和车夫私奔,险被卖入妓院,后沦为戏子的故事。作者感叹,即使沦落,“就是遇人不淑,未免有红颜白发之思,亦当放开巨眼,钟爱情于文人学士一流,如红拂、文君,即受一番烽火连天,冰霜匝地,辗转奔波,牛衣对泣,苟遇阮大铖其人,也落得红毡毹上,他年燕子春灯出现,较诸锣鼓登场,现身说法,不稍胜一筹乎?”文人的自我抬高在这里很明显,同时也说明实际上文人已经地位不高。非但文人的经济地位不可靠,文人的人品也更不可靠了。

不少士人在无需再担当治国平天下的重任之后,把才华与兴趣转向声色犬马的放纵生活,醇酒妇人成为不关心时事的标志。上海的娼妓业自19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兴盛,至清末最为发达,渐成十里洋场的一大特征。包天笑在回忆录中说:“上海在这个时候,正是吃花酒最盛行的时代,谈商业是吃花酒,宴友朋是吃花酒,甚而至于谈革命的也是吃花酒,其他为所爱的人而捧场的,更不必说了,即使不吃花酒而在什么西菜馆、中菜馆请客,也要‘叫局’,所谓叫局者就是招妓侑酒的通称。”清末妓业发达,但业态比较单一,到了民国初年,则有向导社、按摩院和舞厅等变相色情场所的竞争。所以清末社交生活对青楼有很大依赖,而当清末文人试图像前朝文人那样继续在其中寻找感情安慰,知己、情人却已经很难寻觅。“像从前薛涛的文雅,苏小的风流,李香君的气节,已经渺不可追了。”法国学者安克强在《上海妓女》一书中引用了王韬在19世纪时的一项调查:“他特别提到,在155个高级妓女中只有17个人接受过‘文学’方面的教育,而其他人看来仅具有一些肤浅的中文写作知识。”而在之前,虽然戏团或妓院长大的女孩和上流社会女性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教育,但在某些方面是有重合的,比如诗书礼仪。

写作和出版于19世纪末的著名狭邪小说《海上花列传》,已经写到了这个变化。书里有一个墨水不多、但自视青楼才女传人的文君玉,徒然成了同行和客人的笑柄。有位罗子富老爷经过她窗下,见她桌上摊着本《千家诗》,“赵家娒在旁悄悄笑道:‘罗老爷,阿是好白相煞个?倪有辰光碰着仔,同俚讲讲闲话,故末笑得来,俚说故歇上海赛过拗空,夷场浪倌人一个也无拨,幸亏俚到仔上海,难末要撑点场面拨俚哚看!’说着又笑。子富也笑个不了。

赵家娒道:‘倪问俚:“价末耐个场面阿曾撑嘎?”俚说:“难是撑哉呀!可惜上海无拨客人!有仔客人,总归做俚一干子!”’子富一听,呵呵大笑起来。”

在本埠画报上,也有这样一个真人和文君玉媲美。“花湘云,沪妓中之翘楚也,性雅澹,酷爱文字。……其盼睐曲中姊妹,咸以书呆目之。而云则自伤沦落,不遇知心,眉睫间时含黯淡色。”湘云终于以抑郁殒命。报道虽对她有夸饰,但她的不合时宜还是一目了然的。当时士人还有拿妓女不通的信函当笑柄的,以为“妓院中之号称解吟咏,擅笔札者,大多狎客捉刀,如果亲笔无代,未有不令人喷饭者”。

小说《碧血幕》中那些上海滩的名妓,不要说有才艺,连签个名都不会。林颦卿道:“我们姊妹们,大概字认得我们,我们不认得字,只有文猗姐姐和梁姐姐,笔下得来。”其时在座有二十多位妓女,绝大多数不文。所以《九尾龟》中的章秋谷说:“大约现在的嫖界,……那‘色艺’两字竟可以不讲的了。”章秋谷所言有夸张成分,清朝妓女不重才情是事实,不过从重文才转向重艺技,即更具娱乐作用的唱戏唱曲。近代妓院常被委婉地称作书寓,就是来源于此。不过就像《海上繁华梦》中所言,在清末,妓女的技艺也已经衰落。文人嫖客“幼安道:‘偌大洋场,竟少女说书先生,也是一桩憾事。’菊仙道:‘……如今老的老了,不出来的不出来了,真个不听见再有别人。’”而男人也不再费心在青楼寻觅红粉知音,他们更重妓女的色貌。《老残游记》中的妓女翠环用朴实的语言,质疑读书人中何以有那么多的所谓才子,才子诗里何以有那么多的所谓美女,才子明明和美女为银子计较相骂,何以诗里却是恩重如山。“因此,我想,做诗这件事是很没有意思的,不过造些谣言罢了。”翠环隔空回应了章秋谷对妓女的蔑视,什么才情色艺,不讲也罢。

狭邪小说中也有一些士人妓女真心相爱的故事。《海上花列传》中的陶玉甫与李漱芳生死相依,《海上繁华梦》中性情贤淑又有文才的桂人香,和清高狷介的谢幼安真心相待,婚后家庭和睦。这些个别的例子还带有古代士女遇合的遗风,但却不是主流,特别不是狭邪小说的主流。狭邪小说中主流的男女关系,是很不堪的。

清末试图继承士女恋爱传统的代表作品,或许是《新茶花》。从题名可以看出,它有一个西方小说的框架,有新瓶装旧酒的企图。小说在主人公项庆如和名妓武林林真挚爱情正式开场前,先有留学生成元戚和妓女谢姗姗一段虚情假意的感情作为比照。元戚家中已有妻子,为求道德感情的两全,想在北里寻个红粉知己,于是和姗姗有了感情。但姗姗正如当时多数妓女一样没心没肺,元戚亲眼撞见她和马车夫幽会密诉情谊,气恼离去。但只消姗姗亲自登门,抹一把眼泪,元戚马上把过错兜在自己身上。“连前日亲眼看见的,一字不敢提起。”自后“更死心塌地,竭力的报效了”。姗姗不久病死,元戚张罗了一个追悼会,以为尝到了爱情的幸福和悲苦,冷眼旁观的庆如大不以为然。之后庆如却对妓女武林林一见钟情,失了方寸。“却说项庆如耽于艳福,绝意进取,人人代为叹息,他却绝不为意,终日深居简出,做那京兆画眉故事。”在以废科举标举维新的清末,绝意进取反为进步态度,但不进取何为?士人们茫茫然。庆如周围的人,有求官的,有革命的,有居家过日子的,但庆如空怀高志,却连开一家小书店都不能维持,也无钱无权无势去保住心爱的女人,所谓的爱情在现实的磨难中只能粉碎。林林被逼嫁权贵,庆如含恨浪迹天涯。虽然这个悲剧故事和它的西方原型外形相似,但《茶花女》是以血肉之躯控诉旧习俗旧秩序的悲剧,《新茶花》则是旧文人的迂腐情怀,在新时代中落花流水而去的挽歌。

2. 生活主张由自己

当落魄文人试图在青楼以风流恣欲忘情江湖,却发现青楼女子不再青睐他们,也不再需要他们的保护。《九尾龟》中章秋谷嫖经成立的依据就是:“古人欲于青楼中觅情种,已是大谬不然;你更要在上海倌人之内寻起情种来,岂非更是谬中之谬?”妓女非但不需要依赖士人,甚至反过来常常成为他们适应现代都市生活的导师。在新的士女关系中,妓女虽然还无法成为控制者,但在这种关系中的主动性已经显现。在狭邪小说中,我们常常看到的是类似《海上花列传》开头的情景,一个来自乡间的不见世面者,首先让他熟悉城市生活方式和新型人际关系的,是妓院,这是上海最重要的社交圈。妓女成为众多文人由乡间走向城市和融入城市的引导者。被妓女贬称乡下人,表明不懂城市和不懂现代,故外乡人“一至上海,靡不入此邪径,流连忘返,或情志所惑,或应酬所惯”。

妓女可以算是中国近代最早的职业妇女,她们是最早适应商业社会唯利是图游戏规则的一群人。妓院内部有一套复杂的利益分配系统,对大多数妓女来说,虽然她们常常不能完全自主地控制财权,但大多数人有一定的经济自主权,她们的独立性和自主意识因此大大地增强了。在近代消费社会系统中,她们既是被消费对象,也是重要的消费群体。尽管她们的社会地位很低,但很多高级妓女过着上层阶级才能享受的生活。在上海,很多高级妓女的日常节目是“坐马车,游张园,吃大菜,看夜戏,天天如此,也觉得视为固然”。而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些是难得可以尝试的娱乐。据载,一些上等妓女“起居服食事事求精,愿一动即有侍婢趋承其侧,大有邀人傅香粉,不自著罗衣之慨。时时乘绣轿、驾马车,遨游于金迷纸醉之场,颇极车水马龙之华”。在近代社会形成过程中,妓女总体的价值观也随着近代化过程发生变化。如果说以前妓女爱钱,还要用情字来遮掩,清末狭邪小说已经可以说到直白透彻。“从来说青楼妓女只爱银钱,没有情意,这句话却是大谬不然。他做着这行生意,不要银钱,可要什么?”口气已经是理所当然了。在清末狭邪小说中,妓女最普遍的形象是见利忘义,不重感情,她们甚至毫不掩饰对客人的蔑视。她们向那些有钱但不懂用手段的客人大抡板斧,狠敲竹杠,背后还轻蔑地把这些客人称作“寿头”、“曲辫子”。有些妓女甚至对客人当面发飙。

小说《近十年怪现状》中有个片段,妓女月梅在路上遇车祸,受到惊吓回家。客人“紫旒听说,便走上前把右手搭在那女子背后,左手在他胸前拍了两下,叫道:‘月梅!月梅。’月梅一摔手甩脱了,瞅了紫旒一眼道:‘呸!你为什么咒我?’”客人做作地表示关心,但妓女毫不领情。月梅的语言动作都说明,她表达厌恶已经不需要有什么遮掩和顾忌。

妓女对待试图赖账(术语是“漂账”)的客人更是毫不客气。《卢梭魂》中有一个“志士”秦谟,那日“和那一班朋友,领着那两个大姐刚刚出门。顶头遇见了一个倌人,不由分说,揪住秦谟照准嘴上左右开弓,打了四五巴掌。你道这个倌人怎恁地大胆,居然打起志士来了?这个倌人和秦谟原来要好,只因秦谟漂了她的账随即又跳了槽,今日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又看他领着两个大姐,那倌人不觉愤火中烧,竟使出那胭脂虎的手段,直打得秦谟上天无路,钻地无门”。结果,羞愤交织的秦谟跳海而亡。妓女才不管你是什么人,她认的是钱。她们对文人的清高和情意的认识,已经和对待她们自身的技艺一样陌生。

她们岂止不把文人放在眼里,她们中的出挑者,甚至能将官员玩弄于股掌之间。清末最有名的妓女赛金花,在庚子年间甚至被看做周旋于国际政治舞台的明星,民族危机的拯救者。清末很多小说都出现了这位名妓,最有名的是《孽海花》——这部作品我会有专节做讨论。《孽海花》没有来得及写到赛金花传奇的高潮部分,但金状元为她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在书中已经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另一些小说中,我们也有机会看到她美貌之外的表情。

《新茶花》中写到洋人对朝廷大员毫不理会,却被曹梦兰(即赛金花)打动,答应帮忙办事。梦兰因此嘲笑大员。“‘你们这一般外交官,竟似这等没出息,见了洋人,吓得什么似的,想我那年在柏林的时候,看见那些外部的人,真算是一把能手呢。有用柔软的,有用刚强的,各有各的手段,一个赛过一个,那里像我国这种铲头。’那主人听了大为无趣,又不敢触犯他,怕他告诉洋人,只得讪讪地走了。”梦兰以妓女身份,借征服洋人跃居中国男人之上,即使当面讽刺嘲笑朝廷官员,他们也不敢回嘴。随后,“梦兰回头对他的娘姨说道:‘你看这样人可笑不可笑,冤枉还是个官,只晓得到窑子里来吃花酒,发脾气,使足他的官腔,见了洋人,便像小鬼见了大王,一味的掇臀捧屁,教我那一只眼看得上。若说现在的国势,实在不兴,难怪洋人欺侮,但终究是一个自主国,那里好由着人做主呢。’”

《滑稽生》中有个情节比较典型。这是一部基调轻浮、以搞笑为能事的短篇小说,里面的主人公“我”是个油滑无聊的人。“我”和留学生一起逛妓院,假意和相好环云阁说要娶她回家,回去想了不妥,第二天来否认,但觉得难说出口。他掉了半天文,最后好容易爽快说出来,哪知“环云阁笑道:‘阿唷,耐当真算件事情,倪氏已经忘记个哉!’我一闻此语,恍如冷水浇背一般,笑不得,怒不得。默无一言,转身就走。”这个男子够滑头,拿娶妾的说法当儿戏,并不想承担责任,但妓女更压他一头,至少在言语争锋间,浮浪的嫖客也只好甘拜下风。

当时有许多妓女择人从良,但很多人或因为受到歧视,或过不惯拘束的生活,或者本来就有心在那些有钱的“瘟生”那里发一注财,一旦钱财到手,或寻事生非,闹着离婚,或索性不告而别,然后重入娼门。在妓女业内,有一个专门的说法,称之为“淴浴”。《九尾龟》中写到名妓张书玉想借李子霄淴浴,初时,李因有些见识,不动这个心,张就在给李喝的莲子里放入泻药,趁李身体虚弱时,假意尽心照顾,骗取信任。一旦嫁进门,骗到钞票、银洋、账簿、珠宝,就溜之大吉。作者评价:“看官,你想倌人们的心思可刻毒不刻毒?”淴浴现象的出现,也可从一个侧面反映,妓女对自己生活的经营和操纵。

《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中的春菲更加张扬。春菲出身妓院,从良后也不安于室,与两个下人偷情。丈夫死后,她和下人宋钟私奔,后又在外勾搭上了以前做妓女时就中意的小三儿。春菲告诉宋钟“我要叫他来伴我,就同男子娶妾一般,你做大,他做小,好么?”继而又说“我主意已定。你使不得,我却要使得,看你怎样?”宋钟变了面色,默默半晌,道:“由你罢!”由于春菲掌管家中财产,操纵了财权,得以让男性服从。女人用娶男妾的方式,张扬了自己的意志和欲望。

而在妓院中经营生活的妓女,对客人的“背叛”更不算什么。中高级妓女一般会有一些固定的客人,生活支出主要由某个客人开销,这样的客人称为“恩客”。妓院生活表面有一套感情守则,客人抢别人的相好叫“割靴”,会伤客人彼此的感情,而妓女换客人叫“跳槽”,会让客人恼火。在高级妓院,清倌人第一次和客人有关系,还有类似结婚这样的仪式,叫“梳拢”。从表面上说,近代的妓院仍然在维持一种相对固定的情感关系,但这些表面文章渐渐成为妓女的“米汤”,只是她们笼络客人的手段,趋利倾向常常使她们对客人的忠实度随利益变化而变化。

妓女的自主意识有利益的驱使,也有感情的选择。有些妓女不计较利益得失,情愿自主选择喜爱的人。黄小配的小说《廿载繁华梦》中的桂妹,“年纪约十七八上下,色艺很过得去。只偏有一种奇性,所有人客,都取风流俊俏的人物,故周庸佑虽是个富户,只是俗语说:‘牛头不对马嘴。’他却不甚欢喜。”桂妹自己有个姓张的美少年相好,连富甲一方的周庸佑她都不在乎。后来她被周逼买,桂妹和情人分手时,反送张三千银子。

最让一般文人不能接受的是,妓女常常把戏子、马夫当作理想的情人。近代上海四大名妓之一林黛玉后来就嫁了个戏子。《九尾龟》中议论说:“如今上海地方的堂子,比起十年以前的光景来却是大大的不同。……如今的倌人却不是这个样儿,一个个庞然自大,见了客人,面子上虽然不说什么,心上却很有些轻鄙客人的思想。那生意不好的倌人,也还不必说他。最可恨的是那些生意很好的红倌人,一味的只晓得姘戏子、轧马夫,闹得个一塌糊涂,不成话说。非但没有一些儿惭愧的意思,而且还得意洋洋的十分高兴,那脸皮上面好像包了一层铁皮的一般。”《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中也有相似议论:“到了此时,那些倌人,都以结识戏子、马夫为荣。并且愈识得多,愈姘得众,则非独可以夸耀于人,即同列的姊妹行,亦莫不啧啧称羡。”因为戏子通常都很年轻、英俊,而马车夫通常比较健壮,这些都构成了吸引女性的男性魅力。妓女花钱嫖戏子、马车夫,是“姐儿爱俏”自然欲望的真实流露。

《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中的林黛玉,看上了戏子李春来,一定要与他做相好。“黛玉一见了,就如小孩子得了饴糖一般,快活的说不出来,又恐怕他只来一次,便百般的奉承巴结,又送他一个金表、一个金镯、两枚钻石金戒指。诸如此类,不上一个月,把千余金花得干干净净。又想着要赚玉亭的钱,只是没有说话。”妓女从客人身上骗钱,骗来再去倒贴心爱的戏子,在成为被消费者的同时,也主动成为消费者。和旧时的妓女只是被动接受文人的爱怜大不一样,她们已经主动追求自己所爱。从稍微有些扭曲的“淴浴”、“倒嫖”现象中可以看到,这些处于非正常生活形态中的女性,她们并不完全积极正面的自主意识在渐渐形成。“重点都在‘正常的’权力关系之颠倒: 女人养男人,控制男人,尽管不言明却已直逼传统的性别身份安排。”

当然,这种自主意识也有正面的例子可援,比如《新茶花》中的金小宝不但侠义、果敢,而且有上进心,“后来金小宝果然改名景肖豹,在南方女学堂里充作学生”。金小宝是当时海上名妓,而且史书记载她有美德有学问,赞助一位客人东渡日本留学。此人学成回国后娶她为妾,有圆满结局。

3. 邪恶的符号

当士人和妓女的关系变成一种赤裸裸的金钱交易,妓女对金钱的追逐无所顾忌,嫖客对色的欲求也就不加掩饰。《新茶花》中的项庆如好做爱情高论,大谈“好色是躯壳上的事,爱情是精神上的事,两相比较,自然是精神更重了。所以一个女子虽是姿色可观,思想却十分腐败,那种色就不足好了。如果那女子的性质高尚,富于爱情,就算不是天姿国色,他的风韵也必与庸脂俗粉不同,岂不能消受我一番眷恋呢?”及至见到妓女武林林,还没有一句言语交流,林林只“微微一笑,瓠犀一线,涡印双圆,竟把庆如的魂灵直提到半天里,再循着抛物线落下,刚刚落在林林身上,呼的一声,被他吸入心里去了,半晌半晌,开不得口”。庆如一下被打回原形,重新滑入才子美人的老套。

正因为清末小说中的妓女很多只剩下色的号召,不再有李香君般的高洁情怀,士女遇合不再能引发家国之情;相反,和妓女的勾搭,常成为假革命的特征。《负曝闲谈》中,陈铁血在妓院正放言议论公共心,他的相好在他肩头一拍,他的公共心全变成了私心。“一转眼粉白黛绿,蝉联而至。这些人却丢了高谈阔论,一个个别转头去,喁喁私语起来。”在《卢梭魂》中也是如此。一班对瓜分大事议论纷纷的志士,一见来了两位大姐,马上“你一言,我一语,高高兴兴,心花儿都要开放了。他们刚才说的怎样开会,怎样独立,怎样办炸药那一类的话,早已无影无踪,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所以正派的人瑞说:“这样看来,俺唐人国想靠这班色鬼情魔的志士做出一番事业,是万万不可靠的了。”

妓女在这里,成为一个邪恶的符号,引起的是恐惧和厌恶。即使是《新茶花》这样歌颂士人和妓女真挚爱情的故事,对女性美的恐惧也成为潜意识,爱情悲剧似乎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新茶花》的开头部分,交代了书的来历,是一个俗套的梦中授书的情节,有醉酒少年痛赋新词,遗留一书,便是这《新茶花》。但“我”正要下楼,不防“飞进一个美人,娇声喊道:‘偷书贼要往哪里去!’我心中一呆,正要诉说缘故,不料那美人忽地不见了,却变成一只斑斓猛虎,咆哮的向我扑来。阿呀不好了,我的性命不保了。一跤跌倒,正不知是失了三魂,还是走了七魄,定睛一看,原来还困在睡椅上,通体汗下如雨”。梦中的美女突然变身凶猛的老虎,令男人感到恐惧。女性的强势形象,已经使男性感到失去了操控力。因此,《九尾龟》这种研究对付女性的新对策、传授重新操控女性的男性实用宝典应运而生。而名妓看似自由,甚至强势,但她们的生存实际是对男性最依赖的。

在更早一些时候,狭邪小说曾经历鲁迅所称的溢美阶段。溢美也是一种操控手段,通过赞美女性来控制女性,是旧时文人的伎俩。《冷眼观》中就有提到唐文人用文字褒贬妓女、左右妓女宠辱境遇的典故。而由《青楼梦》肇始的妓女花榜,是近代文人操控女性的新伎俩。清末著名作家和出版人李伯元在《游戏报》重开花榜,也很大程度地左右着当时高级妓女的社会地位、生意好坏。但妓女和文人的不和谐关系,是花榜遮不住的。文人对妓女的一般看法是:“上海滩上的倌人,覆雨翻云,朝张暮李,心术既坏,伎俩更多。将就些儿的人,入了他的迷魂阵那里跳得出来?没有一个不是荡产倾家,身败名裂。”所以在《九尾龟》这样的溢恶之作中,令章秋谷恼怒的是“一个吃把势饭的倌人竟敢这般放肆,真是没有王法的了!”他煞费苦心算计的是占倌人的便宜,通过解救陷于困境的嫖客显示自己的本事,试图重建对女性控制操纵的秩序。

在《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中,也有类似手段的描写。第六十五回中,两个嫖客周臣和施电伯在本来就有过节的黛玉和小宝之间挑唆,最后在张园酿成一场群架。而据施说他和两人并没有仇,只是“要同他们闹顽”。黛玉和小宝争斗之间,电伯从容招呼看客:“电伯在楼上招呼了二满上去,道:‘不要理他,我们且凭轼而观,看是谁胜谁败。’”

清末狭邪小说中以《九尾龟》中章秋谷为代表的新文人形象,已经具有才子加流氓的特征。他是绅士阶层在城市社会政治文化变化动荡中,整体蜕变的一个极端。虽然作者对他多有美化,却掩不住他一身的流氓气。这样一个才子加流氓的形象,作者正是通过对妓女这个邪恶符号进行溢恶描写的策略,修饰和掩盖了他自身的邪气。章秋谷一开始混迹欢场的理由是夫人古板,性格不相投。后来遇上对他一心一意的妓女陈文仙,娶为小妾,但婚后仍寻花问柳,并不收敛。他在戏园看见一个美女,竟拉着陈文仙去追。陈文仙还不得不表示:“只要你有了别人,不要得新忘故也就是了。”于是,章秋谷越加放肆,在一个班子里同时做了三个倌人,居然几头骗,几面光,左右逢源,前偎后拥。他还设计引诱良家女子伍小姐,先把传信的卖花阿七骗到手,为了巴结伍美人的舅母,又和舅母过了一晚,最后用很卑鄙的手段诱奸伍小姐。事成之后,新鲜了一阵,就再也不管了。伍小姐被逼奸时责备他:“你要和我想想,教我将来怎么样呢!听你方才的口气,已经娶过正室的了,那里好这般一厢情愿的混闹!你们做男子的都是这般性格,把我们女子不知当什么东西!难道只有你们是人,我们就不是人么?”这番话真难为作者写出来,怎么就没有愧疚。而他的朋友贡春树也是偷香窃玉的老手,在良家女子程小姐身上下了种,后来闹得两家人乱成一团。

章的朋友陆仲文因为没有看出宋子英一帮骗子在对章下套,以为可以捞到好处,竟劝章:“你这个人的脾气实在稀奇,放着教你赢钱,你却自家不要,天下哪有这般痴子!要晓得如今世上,凭这良心天理是万万行不去的。只好把这良心暂时收拾起来,或者将来还有得法的日子。”章的朋友与那帮流氓骗子也是一种人。章秋谷自己是个滑头大少,还看不惯书中另一个混混杨慕陶:“成天成夜的只在嫖赌场中混搅。搅得久了,学着那一班滑头少年的习气,一天到晚只晓得到处看女人,吊吊膀子,没有一些儿正经事情。”其实,这恰是章秋谷生活的写照。

《上海游骖录》中第七回写革命党在妓院碰头,轻薄婢女和妓女。回目名就是“革命党即席现原形”。和早期很多写革命党和妓女的亲昵不同,“及源好像没听见一般,对着一个年轻婢女亲了一个嘴。那婢女发急要走,及源道:‘你急什么,这接吻是文明国的礼法。’说着,走进周小乔前正要动手,吓得小乔连忙走开”。及源口口声声文明礼法,却掩不住一副流氓腔。在小说《新汉口》(海上寓公撰,1909年)中,嫖客柏子舟赌输了钱,问他相好的妓女王大金玉讨,王很有钱,但不愿意给,柏竟设计骗她出门烧香,找了一帮人把她箱笼什物尽数搬走。这更是赤裸裸的流氓行径。

在清末狭邪小说中,由于作者的男性视角的限制,我们看到的妓女形象往往被加入了很多主观印象和评价。在溢恶小说中,妓女的恶,反映出男性对新的性别关系调整的不适感,也反映了这些特殊的女性以自己的方式,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地位和权利的努力。1894年出版的《海上花列传》被学者普遍誉为狭邪小说的巅峰之作,写“妓女有好、有坏,较近于写实”。稍后20世纪初的狭邪小说《海上繁华梦》,艺术性大大不如,而《九尾龟》更是溢恶的代表。这一转折的发生固然和作家的修养有关,但20世纪初更趋成熟的商业社会的大环境,已经使文人和妓女间的交易关系更加显露也是一个重要方面。据《晨报》1923年1月5—9日在北京高等师范的“民意测验”,在回答“你最喜欢读的中国旧小说是哪一本?”得票最高是《九尾龟》。这个面向民间的调查说明,或许《九尾龟》更贴近彼时的社会生活,特别是揭示了都市藏垢纳污之地各种诡诈手段,可以给人以警示,而不仅是“嫖界指南”。溢恶既有作者对于妓女的主观态度,也是社会变化产生的一种事实关系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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