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讨论小说《黄绣球》时,阿英在《晚清小说史》中的评价常常被人们引用,即称其为“当时妇女问题小说的最好作品”。但实际上,即使考虑到晚清小说不高的整体水平,这样一个说法也是很难成立的。《黄绣球》作为一部讨论女学问题的小说,有其难得之处。总的来说,虽然兴女学是晚清最后十年最重要的社会和文化运动之一,但集中以女学为主题的小说不多,《黄绣球》可以称为不可多得的代表之作,而且是以女性主人公来办女学,更为难得。但小说写得并不成功。如果要把更多的以女性为主题的小说放在一起作个比较,《黄绣球》更难称优秀。比如并非完全讨论女学问题的小说《侠义佳人》,在反映社会的广阔复杂,事件表现的真实体贴,人物性格的深入开掘和对女性主体意识的发现和表达方面,无论是思想境界还是行文结构,都远比《黄绣球》高明。由于《侠义佳人》不是单纯反映女学主题的,我会在第四章对它作专门讨论,这里先谈《黄绣球》。《黄绣球》最难得的是它对女学问题的专门主张,最大的不足是它虽然提出了问题,解决问题的方式即使不能算是想象式的,却常常和它的主张构成悖论。这部作品倒是非常典型地反映了清末小说在提倡进步观念时,为自己尚未完成清算的落后观念拖累,呈现新旧混合、文化脱序的状况。特别是在这样一部以宣传女权、张扬女性主体作用的作品中,对女性权利和女性意识却存在实际的压抑。
1. 兴女学的想象之作
《黄绣球》是一部充满象征色彩的作品,这在作品一开始就可以看出。“话说亚细亚洲东半部温带之中,有一处地方,叫做自由村。那村中聚族而居,人口比别的村庄多上几倍,却推姓黄的族分最大。”“黄”姓代表黄帝子孙,即指中国,“自由村”即为理想中国的缩影。这种写法在当时颇为流行,比如《新镜花缘》的故事发生在“离县城三五十里,有一个村镇,叫做什么黄村。因为这一村人,都是姓黄的一种,故此出名”。《黄绣球》故事一开始就叙黄通理家“后边一带房屋,今年被风吹雨打,像要倾倒”。黄家召集村人商议修房,寓意国家面临的危难,需要大家合力进行改革才能挽救。
黄通理的妻子黄秀秋从小没了父母,在婶娘身边长大,小时受婶娘儿子欺负,尝尽阶级压迫和性别压迫,认识到:“真真女孩子不是人!”后来做了童养媳,幸好丈夫黄通理(意思是通情达理)对她平等。此时黄通理和她说起女子也要为男子分担责任,触动了她幼时的思想。于是黄秀秋忽然心灵开窍,自行放了脚,改名黄绣球。发了个大誓愿“我将来把个村子做得同锦绣一般,叫那光彩激射出去,照到地球上,晓得我这村子,虽然是万分的一分子,非同小可。日后地球上各处的地方,都要来学我的锦绣花样,我就把各式花样给予他们,绣成一个全地球,那时,我就不叫秀秋,叫绣球了”。
但黄绣球是个“粗粗的识几个字,总是不曾读书”的家庭妇女,“自从进了黄家大门,守着妇女不出闺门之训,一步不敢胡行乱走,大门外东西南北的方向还辨不清楚”。即使有愿心,也没有能力去绣地球。于是,接下去出现了和《水浒传》中宋江得九天玄女梦授天书相似的情节,黄绣球做了个梦,梦中有个白衣女子,自称玛丽侬姓非立般的,即清末众所周知的女权偶像罗兰夫人,来点化她,并送她《英雄传》一书。黄绣球和她说:“你送我无用,我连三个大字都识不完,其中的文理,同那小册子上弯弯曲曲的一式,更不解何物。你若不弃,何妨讲给我听听,再让我带回家去,请教别人。”罗兰夫人因此“就讲了好大一会。黄绣球竟不觉的十分解悟,模模糊糊,像是那弯弯曲曲画的,都变了字;又像这些字都认惯的,一目十行而下,不多几刻,便把两种书中的大概都记着了。停了一停,再抬头看时,像又不是那个女子,向着黄绣球说道:‘这两种书你看了,虽通知大意,但还不是你的学问程度。’就另外取出一本书来,薄薄的不过二三十张,却全是中国字,指着说道:‘这是教育上讲求地理的教授法子,怎样晓得地理上的生物,怎样晓得地理上的人种,又怎样晓得所居的地理,退而至于各处的地理,包括一切。照此一本书求之,无所不有。譬如由你村上的日常用品,考求制造工艺的好歹;由你村上的市面,考求远方贸易的利益;由你村上的儒释道三教,考求各处的非儒非释非道的宗派;看了此书,就有个着手。’”就这么一个梦的工夫,黄绣球就通古博今,学贯中西,有了绣地球的资本。黄绣球的速成功夫,超过了之前我们看到的那些女学让人进步的小说。黄绣球本身的“女学”修养,就是通过这种想象的方式完成了。
在小说中,还出现了一些类型化的人物,他们的名字也有很明显的符号功能。比如黄祸,就是一个专门制造麻烦、搬弄是非的小人,黄绣球办学过程中出现的祸端,很多是由他制造的。黄通理对黄绣球说:“我黄家却是这种不肖子孙最多,开了家塾,把这些不肖的教化几个,也是极要紧的了。”后来黄祸儿子黄福进了学堂,就被教成了个好人。有个新任地方官,极力阻挠办女学,书中只用外号“猪大肠”名之,谓“不必再标他的姓名”。因为这个符号只是用来代表一下反对办学的落后官场势力,至于他阻挠的动机、他落后的缘由,小说并没打算去深究。小说的目标在于宣传、鼓动、倡导,而不是面对问题做实际考量,所以,碰到棘手的事,就使用想象的手法跳过去,对真实、过程、细节不甚关注。
2. 《黄绣球》的独具只眼
《黄绣球》在当时的环境中出现,还是有其独到之处和一定的价值。首先难得的是它兴办女学的主题。在维新派将倡导女学作为重要的治国之策时,这样一个重要的主题在小说中却少有被明确地提出。当时出现了一些以教育为主题的小说,我们在前一节也作过一些讨论,但在一部作品中集中探讨女学问题的,《黄绣球》是最重要的一部。
在大部分办学小说中,就像当时的实际情况,基本上是由男性倡导和主持工作的,男性是女学的启蒙者和实施者。但在《黄绣球》中,却以一个女性作为兴办女学的主体,这是非常难得的一种探索。尽管我们看到黄绣球的办学资格可能不够,水平也有欠缺,她的现实依据很有问题,她还常常需要她的丈夫的指点,但小说毕竟努力尝试去想象女性作为女学主体时,如何完成自我启蒙,同时作为启蒙者,对他人进行启蒙的过程。在小说中,包括王老娘和曹新姑,都经历了一个从自我启蒙到启蒙他人的过程,尽管这个过程在小说中表现得没有多少可信性。
黄绣球推行女学的方式也比较灵活:“黄绣球就想出了一条新鲜法门,把女人缠足不缠足的利害同那婚姻卫生,体育胎教,养成做国民之母才能遗传强种的道理,编为白话,又编为七字弹词,同女先儿教弹词一样,口授了他们(王老娘和曹新姑)。叫他们也学那说大书,弹盲词,到四处街镇上,拣那空场子,或是茶坊酒店,照着说,照着唱,简直还叫他们带了一面镗锣,一副鼓板,做足了样子,哄动听的人,不但不疑心,且暗暗有益。”
另外,虽然小说中有强烈的阶层意识,比如黄通理初见王老娘和曹新姑两个尼姑来打秋风,称她们为“腌臜尼姑”,黄绣球也当着两个尼姑的面,说:“单就你们当尼姑的说,你不听见有些地方的尼姑庵,出了名,同窑子一样的?”毕太太议论有人“平日把平权自由挂在嘴唇子上,只当是下流社会也可与上流社会的人同受利益”,都表现出对下层阶级的歧视,但在女学施教的对象上,小说还是表现出一定的宽容。有个薛家丫头樱儿说:“我有什么功夫来学手艺?求着诸位奶奶,央请我家奶奶放我每天来一趟,识几个字就好了。”就得到了热烈的回应:“大家说:‘好的,好的,容易,容易。’”
另外,小说中辅助黄绣球办女学的毕太太这个形象,为故事增加了合理性。毕太太曾留洋学医,后来成了医术高明的医生。“这位女医士从外国医院内毕业回华,路过此地,……却是一双大脚,像广东婆娘,走起路来直挺挺的,两步跨作一步,倒着实爽快。”毕太太从医学的角度,阐述了女性不缠脚的好处,女性改善卫生习惯的必要性,都具有可信性和合理性。而且她还帮助黄绣球在女学堂中附设了一所医院,“有些女学生在功课之外,就跟着毕太太学医”。对职业教育也提出了设想。
此外,黄绣球还有着自觉的民族意识。在小说梦授天书的环节,授书人是西方的罗兰夫人,她充当了黄绣球的精神导师。但在最后,黄绣球又得了一梦,梦中见到戏台上正锣鼓喧天地在唱戏。黄绣球感叹道:“我黄绣球如今是已经上了舞台,脚色又极其完备,一定打一出好戏,请罗兰夫人看呢。将来好把罗兰夫人给我的那本《英雄传》上,附上一笔,叫二十世纪的女豪杰黄绣球在某年某日出现了!”虽然只是抒发豪情,但黄绣球作为一个女性,不但完成了从被启蒙到启蒙者的身份转换,获得了性别平等的意识,同时也从被动地接受西方启蒙,到立志和西方女豪杰同台唱戏,获得了种族的平等意识。这也是和作者具有的国家独立自主的意识相联系的。小说最后写到,办女学受到新任地方官猪大肠的阻挠和镇压,在参与办学的地方士绅的鼓动下,地方上开始涌动预备独立自治的风潮。“大众欢呼赞叹那预备独立自治的意思,大众就格外踊跃。黄绣球更就日夜的参酌时事,草议章程。”这也象征了国家民族争取独立自治的斗争。而黄绣球由兴办女学,更进一步参与了地方政治,女权的意义有所扩充,女性意识也有所丰富。
《黄绣球》总的来说是一部象征意义大于现实意义的小说,空洞的说教多于实际的行动。虽然对兴办女学过程中的困难也努力有所展示,但是这种解决方式却凸显了现实和理想的矛盾。
3. 对女权声张和压抑的两面
小说中办女学过程的困难,主要通过黄和两个尼姑周旋、最终得到庵堂作为办学场地的过程来表现。黄绣球前期办学其他困难不明显,因为他们自愿捐助私产办公益,没有经费的问题,而且当时在任上的地方官比较开明,还有做衙门书办的张先生在官府内部照应,办女学的过程进行得还算顺利。小说重点情节放在黄绣球收服尼姑的过程,而黄绣球的手法可谓以毒攻毒。
两个尼姑本是来上门募化的,“原想收了他的菜,自然再好打个秋风”。不料黄绣球将计就计,假装笃信菩萨,次日告知尼姑观音娘娘托梦与她,而梦的内容是对两位尼姑的恐吓:“‘娘娘说你一生一世,虽然吃苦修行,保住今世的寿数,免不得来世还要罚做……’说至此,缩住了口道:‘这话罪过巴巴的,不要讲罢。’”黄绣球故意卖个关子,等老尼姑恳求她,才继续说:“拣了那又受苦又安享的一种妓女,叫你来世去受用受用。至于你的罪名何在,就说你不敬重书院里的念书人,在书院里不曾修些功德。其余的,还不比这个罪大。”黄绣球的目的是把庵堂收来做学堂,所以有书院一说。“当时一老一少两个尼姑听得面面相觑,那老的更听得伤心,两只眼睛看看龛子里的观音菩萨,又看看黄绣球的神色,半晌不语,呜呜咽咽哭得出来。忽然往后一侧,几乎倒栽一根葱。……吓得那中年尼姑浑身发抖,也大哭起来。”那两个尼姑眼见得是信菩萨的,不然不会如此恐慌。两个可怜的人,让黄绣球的谎言吓破了胆。随后,黄绣球软硬兼施,又许下好处:“照着娘娘的话,你就在书院子里做些功德起来,定归仍要保佑你过到一百二十岁的。”她还告诉两个尼姑:“娘娘告诉我,说我前生确有来历,今生一定也要做个女中豪杰的。”真真和装神弄鬼的神婆无异。
第二天黄绣球在家布置好,到庵堂继续劝诱,说昨晚娘娘又托梦与她,认为尼姑心不诚,一定要离开她们,是她求了娘娘,娘娘才答应宽留两日,却不再住庵堂,要住到黄绣球家去。尼姑深信不疑。黄绣球借迷信的力量控制了两个尼姑,用调虎离山计,把两个尼姑接回家中侍奉观音娘娘。尼姑就此失去她们安身立命的庵堂。两个尼姑把观音龛子也带到黄家,黄答应到后院焚化,然后出去了。“那两个尼姑人地生疏,不晓得后院在何处,不便跟随,只弄得呆呆的任凭发落。黄绣球捧了出去,几个转身,就把一座观音木头段子抛在后门外一条河里。”“黄绣球安排妥当,关了两个尼姑在那一间屋内,这才进去对黄通理说出他这一番作用: 如何假托梦境,如何假装观音点化,要骗那两个尼姑养起头发,甩掉他那段木头根子,慢慢的自然用着他们。……当日替两个尼姑另外收拾了一间卧房,只叫他们一天到晚不则声的念经,不同他们交接别事,也不许他们走出所住的两间屋子之外。”黄绣球利用尼姑的信仰哄骗她们交出庵堂,手法比较简单粗暴,不能不说是以张扬女权的名义剥夺他人的权利。毕太太还说:“到底菩萨是个骗人的东西,可以骗人到邪路上去,也可以骗人归入正路。你看着两位,到被你骗成活菩萨了。”黄绣球虽然是办正事,“机智”得却有点邪门。
小说中这种“机智”频频出现。第四回黄绣球因放脚演说被官府抓去,黄通理为救夫人,想法行贿通关系,又是送钱又是请吃饭。他发现衙门书办的张先生还是可以谈谈,心里有一番计算:“这人在衙门口,看来很有手面,我们不妨借他手面,运动机关,或者他为我所化,顺了我们一边,那时,办事的势力圈,就不怕不发达了”。而第八回中,黄绣球在路上遇到婶娘那边的兄弟,在做毕太太的佣人。黄绣球“默念: 他是我的房分兄弟,竟已做了人奴,如今我正要去见他主人,若一时说破,不但叫那毕太太看轻,也是自己的羞辱。且叫他装作不晓得,不必同行,便在那里见了面,也只装着不认识,待我慢慢的自有道理”。后来黄绣球在和毕太太拉拢关系之后,才装作忽然遇见并认出这位兄弟。毕太太遂不再拿他当下人,从原来直呼其名,而改口称先生。黄绣球的盘算不但看轻自己,也看轻了别人。
最不可思议的是,尼姑本来因为信菩萨而被黄绣球的咒语控制,黄绣球最终能让她们不信菩萨,乐呵呵地以为在“同你们受这些乐境”。当她们奉黄绣球之命,沿路唱曲,有官府家的老太太向她们打听来历,两位尼姑按照黄绣球的嘱托,编了一套谎话。那家老太太说:“‘可惜我听见觉迷庵已归了官,不然,叫我家大人留了这庵给你们养老好不好呢!’王老娘、曹新姑心中明白这庵已捐为女学堂,怕再说下去要露出破绽,违了黄绣球之教”,便告辞了。她们本来有机会借老太太之力要回庵堂,获得安身之处,但她们却已顺从了黄绣球的心思。你可以说她们有了觉悟,是黄绣球启蒙之功,也可以说是受到黄绣球一套女权话语的压抑。因为由迷信到不再信菩萨,仅仅因为“数月以来,……两个尼姑经不住黄氏夫妇早晚的教导劝化,头发养的渐渐长了,知识也改的渐渐通了”。这个过程如此简单,无论如何不太可信。
在这部具有破除迷信思想的小说中,本身用了仙女授书作为关键情节,又以地方富绅陈膏芝一家,只有老太太支持女学,儿子媳妇都反对办学,结果家里遭难,媳妇首饰全部被丫头盗走,买官钱被下人偷去的情节,表达因果报应的意思。小说中因果报应和破除迷信,压抑女权和声张女权,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共生,形成小说内在的悖论,也揭开了理想和现实之间没有解决的矛盾。
4. 一叶障目的女权意识
《黄绣球》作为一部女性主题的小说,基本的女性观点是进步的,比如反对缠足,提倡男女平等,提倡女性教育。第二十二回“平等平权讲正经理路”,写黄绣球谈自己“近来体验到”的话:“如今讲男女平权平等的话,其中也要有些斟酌,不能偏信。却古来已说二气氤氲,那氤氲是个团结的意思,既然团结在一起,就没有什么轻重厚薄、高低大小、贵贱好坏的话,其中就有个平权平等的道理。”但为什么男女是平等的,黄绣球的见解是:“俗语所说: 没有女人,怎么生出男人?男人当中的英雄豪杰,任他是做皇帝,也是女人生下来的,所以女人应该比男人格外看重,怎反受男人的压制呢?”黄绣球突出的还是女人的生殖功能,这种见解名为性别平等,实际上不但没有新意,还是对女性的贬低。因为它肯定的是女性的自然能力,而不是她具有的潜在的社会能力。
小说中留过学、见识过上海繁华世面的毕太太,对女学兴起后的状况评价颇低:“再说外边这几年,女子在世界上,未尝不有些发达,女志士、女学生各处也都有的;那不缠足会,女子学校,女学报也是很多。只就我在各处看来,要捡个内外完全的,却是很少。”毕太太还说了上海女子种种她看不顺眼的怪象:“这几处有些女子,打扮得鲫溜伶俐,或是在门前嬉笑,或是在巷口同男人谈心,或是在楼窗子上同下面的、对过的男男女女指手画脚。起先我还只当是上海本地住家,那上海苏州的风俗似此,原不为奇。后来闻说,这都是女学生。看看果然是天足会中人物,我就很诧异。两位朋友告诉我: 这何足异!他们一样的坐着橡皮马车逛张家花园,到四马路一品香吃大菜,上丹桂、天仙、春仙各戏园看戏。看戏还要捡个未包的厢楼,紧紧的靠住戏台。吃起大菜来,也不妨同着几个青年留学生,诙谐百出,叫个把局开开心,香槟酒灌了几瓶,白兰地喝了一杯,忘形鼓兴,还就唱起九连环十八摸的小调,大家拍手喝彩,比那外国男女跳舞会既好看,更好听呢!”这里讲到的女学生爱打扮,和男性自由交往,在今天看来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但当时却不能被大多数人接受,包括本身提倡女学女权的人。这里用了“他们一样的坐着橡皮马车逛张家花园”,指的是女学生的行为方式如同妓女,因为当时只有妓女才整天坐马车,逛张园,吃番菜,看戏。虽然作者带着贬义描写女学生的行状,但可以看出,随着女学的推行,女学生的社会交际面大大地拓展了,这是她们走向社会的必然结果。正是有了这样的过程,女学运动发展到民初会继续提出男女同校的目标,从而使男女平等在更多方面得以体现,也促进了女学生的社会交际进一步常态化。
《黄绣球》看到了这一过程,却未能对此作出有判断力的评价。它所反映的女性意识是以一种倾斜的方式表达的。《黄绣球》的时代局限过于明显,使它缺少了担当晚清最优秀的女性小说称号的资格,而其中的女性形象,需要我们绕过作者的虚构和认识偏差,才能接近历史的真实。
清末新小说时期不仅出现了像女豪杰、女国民这类之前文学史中没有过的新女性形象,也有从传统中翻出新意的新女性形象,狭邪小说中的妓女形象就是突出的一个类型。清末的狭邪小说是一个重要的文学现象,它的盛行和衰落,在新旧秩序交替过程中得到反映。其中的妓女形象,既是旧时代的产物,又带着破坏旧秩序的能量。她们不为旧所容,也不为新接受。她们完全不在维新思想家“新民”的范畴,而是被看做借新思想的推行败坏风气的女性,她们成为“新女性”的负面警示,她们身上的“新”,常常被从道德堕落、行为出格方面去强调。当时社会上一批被贬义地称为新女性的人,其参照对象,就是青楼妓女。贬义的“新女性”在某种意义上意味着,像妓女一样放荡。
妓业在清末异常兴盛,成为社会转型、文化失序的一种表征。或许正由于晚清妓女作为一个突出的社会现象,产生了相当的影响,因此影响到艺术策略的发展,形成了一种小说类型: 狭邪小说。20世纪初狭邪小说中的妓女形象,常常脱离男性的驾驭,引起男性的不安和恐惧。她们对于自我感情的主张,经济的相对独立,社会能力的发展,都有着鲜明的个性解放色彩,具有超越时代的超前性和先锋性。但这些积极的因素并不能为当时的人们所认识和接受,她们在小说中基本上作为负面的新的女性形象存在,被贬低和丑化。她们和正面的女豪杰形象成为一种对照,形成了一种内在的冲突。
但在当时的小说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两类女性常常存在交集。比如在上一章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女豪杰常常会以妓院作为活动空间,以妓女身份作为掩护。同时,女豪杰和狭邪女其实具有共同的女性解放的意义。在两种身份的交集中,这种不易被发现的特征得到了彰显。妓女有更多便利参与社会活动,个别有能力和有追求的妓女,甚至积极介入政治活动。在整个20世纪的文学中,女性的民族解放和个人解放的结合和冲突的问题,始终伴随着女性解放的历程。这个问题其实在清末已经被提出了。女豪杰形象和妓女形象,实际上是两种女性解放的典型代表,虽然妓女的个人解放是一种非常不成熟和不完整的个人解放,她们的个人奋斗也基本上是一种在相对自由的环境中,本能的求生存的反应,有目的的寻求个人发展尚属个别;但她们确实比一般良家妇女有更多主张自我的机会,而能够在清末成为个人解放的代表。
狭邪小说也是清末民初言情小说的滥觞。狭邪小说的衰落和写情小说的兴起,是一个交替的过程。对两性关系和情感的想象,在女性主人公由妓女转为良家妇女后,从钩心斗角的紧张变为温情缱绻。通过对女性身份和两性关系的纯洁化来迎合市民的口味,清末最后几年小说中两性关系的书写完成了一个转折,开启了带有商业色彩的通俗言情文学传统。而通过考察清末小说中妓女形象的演变,对现代通俗言情文学传统的发生,也可以获得一个新的观察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