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的相识非常简单。没有任何传奇。
像任何陌生男女相识的N种方式中的一种。她经常想,如果他们的认识可以传奇一点,她便可以说服自己给自己后来的疯狂一个完美的借口,可是她回忆起来他们的认识,真的是非常简单。他们的交往也像他们的认识一样简单,陌生男女的萍水相逢后会做的事情他们都做了。但是他们还是非常平常。各执一方,互不预妨,如果不是他的突然离开,或者他们的关系便会一直这样平稳有序地蔓延下去,然后他们各自遇到其他人,然后从此释然。
他们认识的第三个月,他便飞去了美国。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美国,但是仿佛从他走的那天开始,她便感觉到他们之间会发生一些什么,因为她开始挂念他。
她在凌晨突然醒来的时候想起他的脸,那样一张平常的面孔,有一双尖削凌眉男人的脸,若隐若现地扑入她毫无防备的挂念里,仿佛连他身上经常出现的淡海洋香水的味道也会跟着他的脸一起向她袭来。
可是,她对于自己的挂念感到非常困顿,她和他,不过是漠漠红尘几时相逢而已。
她甚至觉得她至于他,连朋友都算不上。
她有点沮丧,或者是因为太寂寞。才会不时地对各种有可能的人衍生出一些记挂。证明自己的情感机能一切正常。她笑自己。然后安慰自己就此作罢。
有可能吗?
她认识了另外一个男人。他送她烟火小熊咖啡花边裙,爱慕之意也昭然若揭。
她不置可否,怜惜自己的形影孤独,也就经常与他出双入对。她觉得自己是在恋爱了。
她已经很久不恋爱了。于是对于恋爱这回事,她稍显迟钝,好像之前的那些所有对恋爱的理解已经离现时的标准相去甚远,她经常觉得无所适从。但是又难以述说。她在这寡淡寂寞的几年里完全丧失了恋爱的技巧,恋爱的能力和恋爱的激情。
他没有什么不好,好看,有耐心,也肯给她婚姻,但是她,却在他们渐渐行进的交往中,越来越沉默,似乎他是一直在拉着她奔跑,而她早已经精疲力竭,只等他松手放她一条生路。
他们的关系开始慢慢变化,后来支离破碎。他们黯然分手。他问她,你爱不爱我。
她想了很久,说,爱吧。
她骗了他。她有点难过。她从来没有爱过他,并且在决然的分手之际还给予他幸福的幻觉。她转身离开,心里布满了无限伤悲,回到家之后,她准备给自己的这一次失败恋爱一个漫长的恢复期,而检讨自己。
可是,她接到了他的电话,在毫无防备里。
他的声音那样自然地响起来,她几乎是被蛊惑了一般的,全然昏暗。
他说,你最近在做什么?她说,谈了一场失败恋爱。
他声音里带了一些遗憾地说,才不过几个月,你已经将我出局了么。
她有点意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于是沉默,他说,吓到了。她坦白地说,是。
他便狂笑起来,她从来不知道他是一个会那样笑的男人,在她看来,他隐忍而节制,平静而稳妥,即便是快乐,也是掩在胸中那样的,可是,他放肆地就这样笑着,便令她彻底缴械,那一刻她几乎有幻觉,她觉得自己之所以会那样坚持地脱落这份不合时宜的恋爱,就是为了等待他在某个夜晚给她一通这样的电话,并且笑得如此令她意外……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26岁的女人,不再是可以疯狂的年纪,她可以任凭疯狂的想象力控制自己,而不能不小心翼翼地不做任何一件日后会留作别人把柄的事情,于是她开始说一些平常的话,把他们刚才欲要破土而出的尴尬关系悄悄地拉回到正常。
挂电话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这一挂电话,他们又将各自天涯,她于是有点失落。
可是,他们并没有各自天涯。从那晚开始,他开始不定期地出现在她的世界里,似是一个经年老友般地,有时候他会给她发一些卡哇伊的卡片,有时候他会在线和她说上一通,他的晚上,是她的白天,他们远隔万里,可是她觉得他们相隔的,不过是一条细长的线,她的灵魂有时候会攀援着,随着这条线突然到他的面前,看他津津乐道地双手飞舞,听他来来回回放的印加CD,感受他异国的简单的居室,闻他口袋里面隐隐约约的烟草味道。想着,她便觉得幸福无比,她尤其喜欢他突然的来电,他的声音是那样地轻,似乎害怕唐突了她,但是他又是那样地舒适,她开始设想他以前的生活,必定是一路坦途的,她看过太多身边的男人,他们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不健康,或者少年得意忘形妄自尊大,要么就是焦头烂额无所适从,他会那样地平缓而从容,睿智又愉快,她渐渐开始后悔当初对他的忽视。
她从来没有想到,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彼此平常如此,而当他们分隔两岸,灵魂却突然莫名接近起来。
某个平常的夜晚,他打电话来给她说一些琐事,说他去听了一些调酒课,说他有做调酒师的天赋,说他对于比例调配的拿捏非常得心应手,说他某天会给她调一种酒,那是混合了冰块,红酒和洋酒的一种酒,如果比例得当的话,将会出现SUN SET的效果……说着说着,他突然声音沉下来,说,你知道吗?我是一个没有朋友的人。
她有些意外,但是又觉得是在意料之中,否则,他怎么会每天都那样有耐心地跟她谈天说地,事无巨细?他甚至告诉她他的孤独,他一定是将她当作灵魂深处最靠近的人,才会有如此袒露的诚实,一个属于成年男人少有的诚实,想着,她便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喜欢我。说完之后的十秒钟里,他们俩突然产生了尴尬的沉默,尴尬到可怕,然后他们便不知道该怎么绕过这个尴尬的话题去继续进行其他无关痛痒的闲聊,而她,在这场自己酿造的不堪里恼羞成怒,这算什么呢?毫无缘由的暧昧,毫无名份的牵扯,到头来,反倒好像是她一厢情愿了一样,可是,他似乎真的将尺寸拿捏到无懈可击,可以将她推入最高梦想国,又将她跌落寒冷里失措,而她,竟然找不出什么理由来责备他,他没有做错什么,或者在他看来她心太急,并且心怀叵测,总要证明一些什么,活得累。她听到他在那边放松了一下神经,然后故作轻松地说,你有没有看过《曼哈顿灰姑娘》?她缓了缓零乱的思维,努力保持平静地说,我对看电影没有兴趣,有点累了,先睡了。
一切都没有关系的,不是吗,既然那边无心,这边又未必不能无意。
她也许不过是因为太寂寞。无爱无欲的寂寞,而他,异国他乡的寂寞,寂寞遇到寂寞,于是温存一番,本来无可厚非,而她,竟然要以感情来为这段温存命名,当然会引起他的无措,也许,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和感情能挂上关系的关系,她心一片瓦凉,所幸自己还算识相,早看透永远比晚看透要好。
她就这样悄悄地,将一场以为要波澜壮阔的爱情萌芽,掐灭在未来得及壮大的土壤里。悄悄,并无情地。她再不会猜他所想,陪他漫天说话,跟他线上缠绵了。
而或者她应该想到,从那天开始,他们俩便断了往来。
她是不会再理睬他的悲喜,可是他,再也没有来问顾她的情绪。跟所有的情侣赌气一样,两个人都开始玩蒸发游戏,她再也看不到他,听不到他,他没有朋友的,那么他的那些时间都在做什么。或者抽着烟看一张旧电影片,曼哈顿灰姑娘,或者其他,对,曼哈顿灰姑娘,他为什么要问她看没看过这个电影。是不是,在他的心目中,她一直便是一个不得志的灰姑娘,性情沉闷,寡于言语,又无鲜亮外表,还怀着纠缠的野心,天,她在日渐沉思的懊恼里遂成折磨,她便是恨他,都解不了自己的困顿。
她试着分散自己的一些精力,比如说将晚上的时间尽量缩短。喝牛奶,可以催进睡眠,读一些久未读过的书,陪朋友去看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剧,或者还可以试着接触一些条件适合的男人。她本来和他毫无关系,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加入了她的生活,尽管身未显露,但是灵魂相通,如果不是她急着去追问一个究竟,那么,就如从前那样地互相取悦,又有什么不好呢。
她在沉默了不到一周的某一个晚上,突然无比地想念他。
她或者是一个太自私的人,自私到惟恐自己受到一点点的伤害。爱得深的,她不愿意跟随,爱得浅的,她斤斤计较,无爱无求的,她又无法接受,她打开久未开启的电脑,她看到他如旧地在线,那样遥远地在她眼前绿着,如一盏明灯,微微地,弱弱地,却也炯炯,她忍不住一阵辛酸,于是抬手打了几个字给他,消息未曾发出,双眼便开始模糊,她那样心疼自己,却又做不到完全的决绝,这令她无法保护,很快,他回了她,语气平淡,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他们又开始线上接近,但是却感觉一股寒流充斥中间,她几乎没有任何话题,也没有任何的思维,只是将自己当时维护起来的自尊一点点地践踏掉。也学他,佯装平静,似一切都未发生。
只是这样断不了往来,她便也能心安。
她在想,她是不是真的爱上他了。
她没有想到他会那么快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之前他们虽已经恢复了联络,但是他的事情她却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是平常地交谈,交换着生活讯息,再没有了灵魂悸动的感觉,可是他的出现,还是将她狠狠地钉在了原地。
半年没有见他,他有了新鲜的变化,也或者说,她对他的样子一直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她只是记得他眉目锋利,眼神坚定,而当她在熟悉的街口看到他,她失去了一切语言,他本来平常的面目突然变得异常神采,这样的一个男人,曾经多少夜低低跟她倾吐心事,他无非是一个孩子,黑夜里寂廖的孩子,而她,居然为一些小小的委屈截断他们的往来,她要错过他吗,她怎可以错过他呢。
他和她并肩走在这城市里,她始终都没有问他突然回来的原因,而他,也似乎忘记了交代自己的一些有必要交代的行程,比如说他的日程,他返回或者不返回,他只是兴高采烈地找到了她,然后忽略了一些繁文缛节。
刚好是一个什么节日,郊外在放焰火,城市里依稀可以看到,漫天绽开的,一朵一朵。零星散布销声匿迹,他站住,凝神看着那缤纷的繁荣,她也站住,在他的凝神里恍惚,如果这便是爱,她就可以解释自己看到他时候心的不自觉的柔软,可以解释自己日常无事对他肆意的揣测,还可以解释自己患得患失地委屈……而他,她眼前的他,离她不足一米,却似星空遍布的星星,以为可以伸手触到,其实万里遥远,又或者是跳入星群的一朵焰火,燃亮便灭去,不过是一场幻像,她开始无比绝望地明白,她肯他不肯,让彼此融入生命。而她果然在这场爱里卑微低落,既没有不关怀他的勇气,也没有离开的决心。或者世界上的感情大都是这样,要么就是夜夜欢爱不问感情,要么就是你猜我测累死沙场,这世界啊,越来越多的陷阱,越来越冷的感情。她倒吸一口气,他正好回头看她,这个时候,仿佛他看到了她的悲伤,他说,可以牵你的手吗?
她抬起头来,看到他满是真诚的眼神,她还没有来得及去反应那句话的涵义,她只觉得满面赤红,眼神躲闪,他说得太突然,突然到惊吓到了她,拉手这个事情,需要询问的吗。男人爱着女人,自然拉起她的手,需要询问吗。不需要,而他,如此地问她,她该怎么回答,她又突然想到某夜的那天,她突然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是不是。是不是喜欢呢?不喜欢,为什么拿着一夜一夜的光阴去陪伴,可是,为什么有一些话,非要在一些不适宜的当口问出。
她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的短短几分钟里,她看到了他有点失落的眼神,但是他很快便伪装出了一副平常的笑容,说,该回家了。天色已晚。
她有一些失落,她多么希望他们之间会发生一些什么,比如说牵手,哪怕什么也不说,只是牵手,用他的体温去温暖她的思虑,她是一个多么需要安全感支撑的女人,或者这世界有太多的失望太多的传说,人们对于感情已渐麻痹,稍微靠近被唤醒便会草木皆兵,守着护着怕自己丢一点脸,少一分尊严。她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一切。
送她到家门口,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她有些恍惚,她想,或者他从此,就再没有机会成为她的美梦。
后来她嫁了人,一个各方面都很体面的男人。良好的教育,温和的脾气,在他们认识第三个月份,他便买了束鲜花问她可以不可以嫁。她说,明天给你答复。
回到家里,她打电话给他,越洋电话,分分钟流金,她却沉默寡言到忘记时间,后来她突然大哭起来,哭得如此无助,如此软弱,他问她,为什么。为什么。她说,你愿意听到我出嫁的消息吗?他在那边沉默了许久,说,你要出嫁了吗。……你已经将我出局了吗?她一下子呆住,似乎时间又回到了一年前,他们本来陌生,她恋爱了,他伤心地说,你要将我出局了吗。他永远是这样地,将他们的关系控制在似是而非之间,而无心去扶正,难道是相见恨晚,倒不如说他根本就不够勇敢,她这样想着,心便全凉,她说,你是不是喜欢我?他再次沉默,她终于明白,即使她问一万次。他也会是一样的沉默,他不说离散,也不会亲热,而即使她这次为他放弃机会,他也会是一样地若无其事,而如果她再有机会离开,他还是一样会说那句让人无法抗拒的:你已经将我出局了吗。这便是他们之间明明白白的结果。
她凉到冷笑,挂掉了电话,第二天她便成为某人的妻,平安喜乐地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而他,也就这样地,彻底地从她生命中消失了去。
后来,良久之后的后来,她知道了一些关于他的事情。他有无数个女人,但是都未有名份,他工作懈怠,于是找了一个机会去美国留学,但是学位始终没有拿到。后来在美国与一个台湾女人同居,台湾女人将他的钱骗走,他无奈落魄退学,回国的时候,以前和他在一起过的一个女人资助了他一笔钱,他再次返回了美国。
多么传奇的男人。故事一样传奇。
实在是离她太远,那么多年后,当她已经完全抽身出来他们之间的关系,而听到那些关于他的传闻的时候,她一直在笑,似听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笑话,听完之后,她开始作饭,洗新鲜的水果,开她喜欢的红酒,等待一个人回家。
电视上在播着乱七八糟的新闻。
哪里战争了,哪里和平了,哪里庆祝节日了,哪里有枪杀案了。
这个世界永远是一个纷纷扰扰的世界,红男绿女,即时相逢,你来我往,戏梦难分。
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有过那样的一个夜晚,她和他在同一片星空下,看着一样的焰火升腾,为庆祝同一个不知名的节日,她曾经那样地爱过他,而她错过了那一场牵手,和有他参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