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提前从刑警大队退休,闲来没事,就在7楼的天台上养一些花啊草啊,一年下来,7楼天台变成了一个小花园似的,虽然没有什么名花异草,但是花红草绿,看起来令人赏心悦目。老范在上面放了一张藤椅和一些茶具,他常常躺在滕椅里,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想些过去的事情。有时老朋友来访,老范也请他们到天台上来。大家都说古代皇帝有后花园,现代老范有空中花园,这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啊。
老范干了二十几年公安,参与破过一些大案,也单独破了不少案子,不过,有件案子只要一想起来,他心里就非常难受,这是二十年前一件三岁男童7楼坠死案,三岁男童和他五岁的哥哥在7楼天台上玩,据他们的父亲说,是哥哥在弟弟背上推了一下,使他站立不稳,一个踉跄从7楼摔了下去。老范一开始就怀疑那个父亲是凶手,但他不敢提出什么有力的证据,也只好认同了大家的定论。不知为什么,老范这些天常常想起那个不幸惨死的三岁男童,总觉得他死得太冤枉了。
这天傍晚,老范正躺在7楼天台上观赏远处的风景,身边的无绳电话响了,原来是女儿范小萱打来的,她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给父亲过目,现在已经走到一楼了。老范说:“我不在房间里,我在天台上,你们到天台上来吧,这里的空气可好呢。”
范小萱去年底谈了一个男朋友,老范审问犯人似的向她打听情况,小萱偏偏不肯“坦白从宽”,老范也就不爱多嘴了。老范坐起身子,不一会儿就看见小萱带着一个小伙子从楼梯口走上来了,小伙子戴一副黑边眼镜,显得很斯文,神色看起来却是有些畏葸,走路的样子怪怪的,好像有恐高症似的,生怕一脚踩空坠下楼去。
“来,来,请坐。”老范招呼小伙子在一张塑料椅子上坐下,满脸微笑地问,“贵姓啊?家住哪里?干什么工作的?”
范小萱瞥了父亲一眼,说:“人家刚上来,还没喘一口气,你就开始查户口啦!”
老范笑了笑说:“老毛病了,你别见外,随便点。”
小伙子点点头,像是学生回答老师似的说:“我姓董,叫董航,在南城区文化馆工作。”
“他是个业余画家。”范小萱在一边补充了一句,转头对父亲说,“轮到你自我介绍了。”
老范盯着女儿说:“你没‘出卖’过我?”他笑了笑,转头对董航说,“我退休了,原来在马铺市公安局工作。”说到这里,老范猛然发现董航脸上闪过一丝惊惧,这使他十分不解。但他没表露出来,接着问道:“你家住南城是吧?父母都是干什么的?”
董航全身哆嗦了一下,眼光躲着老范,转向天台的边际,突然脸色煞白,竟从椅子上一屁股坐到地上。老范和小萱连忙扶起他,连声地问怎么啦怎么啦?董航像是打摆子似的全身颤抖,声音也发着抖:“我、我没事——”
没事怎么会这样?老范觉得非常奇怪,叫小萱给他倒了一杯水,董航喝了一口水,舒了一口气,慢慢才平静下来,他充满歉意地对老范说:“伯父,真对不起,我太失礼了。刚才你说你是从公安局退休的,你又问起我父母亲,又是在7楼,这太刺激了,我一下子回想起我的童年。”
莫非他童年受到什么精神上的严重刺激?老范关切地问:“你童年怎么啦?能说来听听吗?也许我能帮助你。”
董航喝了一口水,低下头想了想,缓缓地说:“二十年前,在南城区一幢7层楼上,有个三岁男孩儿掉下来摔死的事,你听说过吗?”
老范暗吃一惊,差点失声叫出来。二十年了,难怪老范一下没认出他来,记得老范跟他说话时,他只是一个劲地哭,那时他才刚刚五岁。
“那男孩儿是我弟弟,当时我们在天台上玩,那天台跟这差不多大,没栏杆,也没种这么多花花草草,平时我跟弟弟从不到上面玩,那天不知怎么了,父亲居然对我们说:‘想玩没地方玩?到天台去玩,不过得小心点。’我和弟弟就到了天台上玩,一会儿,父亲也上来了,”董航顿了一下,用手指了指天台的楼梯口,“他向我们走过来,我弟弟没看到,他还在地上玩一粒小玻璃球,我站起身向我父亲走去,我记得我明明是离开了我弟弟,可我父亲突然猛冲过来,大叫一声,‘别推你弟弟。’我一惊,回头就看见我弟弟像一件衣服一样掉下去 了,我真是吓坏了——”董航说着说着,仿佛又回到二十年前的现场,满脸现出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别紧张,你慢慢说。”老范给董航倒了一杯水,两手微微发抖,他知道自己实际上比他还要紧张,只不过自己有经验,懂得巧妙地掩饰。
范小萱也是第一次听董航提起不堪回首的往事,无比惊讶地看着他。董航咽了一口唾液,接着说:“我觉得我没碰到我弟弟,可我父亲说我推了他,我就认为真是自己害死了弟弟,从此再也不敢走到天台上,所以刚才我一走到这天台,两腿就发抖——”
“你确定你真没碰到你弟弟?”老范突然问道。
董航说:“我确定,当时我看见我父亲走过来,便向他跑过去,也就离开了我弟弟,怎么可能接触到我弟弟呢?可我父亲说——”董航说着低下了头,“我弟弟死了,不久我妈妈也跟我爸爸离婚走了,多年来我心里一直有一种犯罪感,但我不敢跟任何人说,不敢走上屋顶,不敢见到警察,还干脆改了姓名——”董航抬头对范小萱说,“要是我早知道范伯伯是警察,我说什么也不敢跟你来往。”
老范听得愣愣的,耳边是董航低缓的声音,内心里却是自己痛苦不堪的回忆,突然他像是从梦中惊醒过来似的,叫了一声:“不!”
董航和范小萱同时吃了一惊,只见老范像是鬼上身似的,全身哆嗦,一下便从藤椅上倒下来。他们手忙脚乱地扶起他,一个倒开水,一个捏人中,这种情形真是太意外了,难道老范也受过什么重大的精神刺激?
其实老范跌倒是跌倒,思维却还是很清晰,他暗中使了一下劲,就从藤椅上坐起了身子,推开范小萱的手,自个儿点着头说:“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范小萱忍不住问:“爸爸,你明白了什么?”老范眼光直直地看着女儿说:“你、真的想知道?你得保证,你听了不要惊讶。”范小萱想也没想就说:“我保证。好莱坞恐怖片看多了,还惊什么讶?”
但是老范张开嘴巴,嘴唇不停地蠕动着,什么也说不出来。这是他埋藏在心里最最绝密的事,连他妻子临死前他都没说过,现在又如何跟下一辈人说起呢?老范的眼光空洞迷茫地扑克着天台边际,用一种低缓的声音说:“事情要从二十三年前说起,那时我刚刚从乡下调到市里,你妈妈还没调上来,交代她过去的一个同事关照我,帮我洗洗衣服、扫扫房间什么的,有一天晚上,她来了,跟我哭诉她丈夫怎么怎么虐待她,还掀起衣服让我看身上的伤痕,我原来以为她们夫妻感情还不错,谁知道——”老范说着叹了一声,“当时,也不知为什么,我就抱住了她,这天晚上她没回去——也就一个晚上,后来她告诉她有了孩子,我让她打掉,她不同意,说这是她对丈夫最好的报复,并表示今后绝对不会找我麻烦。不久,你妈妈也调到市里来了,我是再也没跟她来往了,但你妈妈不知情,还帮她照顾过月子呢,唉!我以为天下人谁也不知道这个秘密了,哪知她丈夫早就疑心重重,认定这个小儿子不是他的,常常逼着老婆交代,可她什么也不说,于是这个人就设下一个圈套,让他大儿子带着小儿子到天台上玩,然后他也到天台来,趁大儿子不备,把小儿子推下去,然后一口说是大儿子不小心把弟弟推下去的,那五岁的大儿子当时只是害怕,不停地哭,哪里会辩白呢?当时我参与了这个案子,心情十分复杂,我基本上明白了真相,但我不敢说,因为一说,大家就要问了,这个摔死的男童不是他的儿子,那么是谁的儿子?我害怕身败名裂——”
“不!”范小萱突然紧紧抓住父亲的肩膀,使劲地推了又推,尖声地说,“不!你说的不是真的,你是在编造故事!”
“我说的都是真的,现在董航也在面前,我把它说出来,我感觉到心里好受了一些——”老范说着,眼里流出了一颗硕大晶莹的泪。
董航双手掩住脸,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范小萱突然松开了父亲,转身向天台边际走去。老范泪光闪闪地看到女儿走向天台边际,董航也从指缝间看到了范小萱越走越远,他们凛然一惊,几乎同时惊叫起来:“小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