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泉面前立即浮现出几个全身包扎得像木乃伊的女工,身子不由哆嗦了一下,他感到虽然是有人故意放火,但自己也是有责任的,责令红亮公司停产整顿后,并没有狠抓落实——当然安监局人手不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在厂里严防死守,而受查厂家往往阳奉阴违,偷偷摸摸地生产,让人防不胜防。他想这固然有为自己开脱的意思,但也实在是从事安监工作的苦衷。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还是接了,一听却傻住了。是苏德容的电话,她说那个“小土楼”精神失常了,被警察送到了精神病院,他还不知怎么说,又有电话进来了,只好先挂断苏德容的电话接起新进的电话。
来电话的是邱副县长,他平淡的语气里依旧带着一种责备:“你那老同学程火灿怎么都没露面?你是怎么做他工作的?你马上把他找来!”
“好,马上。”白水泉立即按下了程火灿的手机号码,却只听到电脑声音说:“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再拨,还是同样的声音,心想难道这家伙跑了不成?
程火灿连续十多小时联系不上,派人去找也找不到,为了安抚死者家属的情绪,尽快处理好后事,事故调查组根据邱副县长提议,由安监局筹措资金,向死者家属先行代付赔偿金和抚恤金,每人10万元。白水泉发现邱副县长舒开的眉头又拧紧了,脸上像生锈一样又黑又硬,他也不敢多说话,只在心里暗暗骂着程火灿。
手下人汇报完工作刚走,又是苏德容风风火火闯进来,说:“白局长,你的电话好难打啊,我想请你跟我走一趟,到精神病院去探望‘小土楼’。”
“这不行,邱副县长有交代,不准闲人接近‘小土楼’。”白水泉说。
“我算是闲人吗?”苏德容冲白水泉一笑,“我可是记者,有责任报道真相。”她走到他的面前,若有所思地说,“老同学,实话告诉你,我现在很怀疑‘小土楼’遭遇了刑讯逼供。”
“那你应该到公安局采访……”
“不!”苏德容不由分说就拉起白水泉的手,往办公室外面走,“我的车在楼下,我们到车上说话。”
白水泉这两天来睡得少、吃得少,身心疲惫,全身没剩下几两力气,晕晕乎乎的竟被苏德容拉起来就走。到了楼下,苏德容把他往一辆别克车里一推,关上车门,自己从另一头快步上了驾驶室,发动油门就往前跑去。
“我说,你这是绑架我啊?”白水泉说。
苏德容神情凝重地说:“我一开始真不该告诉你‘小土楼’的事……上午我看到他第一眼,心里就直懊悔……”
“你这是什么意思?”白水泉疑惑不解地问。
苏德容把车停在路边,用手拍了拍方向盘,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说:“你知道吗?我上午听说‘小土楼’被送到精神病院,立即就赶了过去,那‘小土楼’还只是十八九岁的小孩子,瘦骨伶仃的,一看到生人就跪下来,直往地上磕头,说‘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从他那魂飞魄散的眼神里,女人的直觉告诉我,真不可能是他干的……”
白水泉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正是你最早告诉我,说是有工人怀疑‘小土楼’故意纵火……”
“是的,正是这样,我心里才感到特别不安,是我害了‘小土楼’……”苏德容接连眨了几下眼睛,像是有泪花在闪晃。
白水泉清了清嗓子说:“我的大记者,‘小土楼’有纵火的动机,再说警察也取得了证据,他也全招了,这事就不该是我们操心的了。”
“不!”苏德容突然伸手抓住白水泉的一只胳膊,白水泉像是受到炮烙似的急忙抽手,却被紧紧抓住不放,他看到苏德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心里不由有些发毛,苏德容从嘴里缓缓吐出的声音,更让他心惊肉跳了:“你们的邱副县长其实是我堂舅,那些话正是他授意我告诉你的。”
苏德容的声音像一把铁锤,一下一下地敲在白水泉的心上。一滴泪从苏德容眼睛缓缓流下来,她带着哽咽说:“我真后悔,我不该……”
白水泉怔怔的说不出话,原来事情背后还有这样的玄妙机关,他一时晕了,感觉事态正像失控的车子,突然扭转走向,向着无法预测的深渊滑去……
5、两难抉择
车厢里静寂下来,只有两个人心潮起伏,还有两双眼睛偶尔对视一下,又匆匆移开。对白水泉来说,时间仿佛停滞不前了,变得非常难捱,他感觉面临着一个两难抉择,一边是良知,一边是罪恶……
突然苏德容低低地说:“我在医院看到那些烧伤的女工,真可怜……”白水泉想起老婆也说过同样的话,心头一颤,终于下了决心似的,说:“走吧,去看看。”
苏德容把车停在精神病院前面十几米的转角处,对白水泉说:“我上午贸然闯进去,里面有个专门守护‘小土楼’的警察,把我轰了出来,你是调查组的,他应该不会轰你。”
白水泉默默下了车,独自走向隐蔽在前面树荫里的精神病院。这是一座旧厂房改造而成的医院,铁门半掩着,穿过一条阴气森森的长廊,才来到病房入口处,第一个房间是医生值班室,里面空无一人,白水泉就推门而入,向一排监牢似的病房走去。
一阵奇异的响声从一间病房里传出来,白水泉在它门前停了下来,透过铁门窗口往里看,只见一个头发凌乱的小伙子半趴半跪在地上,脑袋不停地往地上磕着,嘴里发着含糊不清的音节。
“‘小土楼’。”白水泉叫了一声。
那小伙子全身一个哆嗦,惊慌失措地抬起头,两只青肿的眼睛惊恐万状地躲闪着。
白水泉往前走了两步,盯着他问:“你今年多大了?你能跟我说真话吗?”
“小土楼”跪着向铁门爬过来,抓着铁门艰难地站起半个身子,眼光里透出一种求生的本能,干裂的嘴唇渗出一条血丝,嘴里突然迸出一句清晰的话:“他们打我,真不是我烧的……”
“喂,你是谁?”白水泉听到身后有个尖锐的声音喝问道。一个警察快步走了过来,见是白水泉,知道他是安监局长兼事故调查组副组长,便用缓和的语气问道:“白局长,有什么事吗?”
白水泉看了警察一眼,说:“他送来这里之后,有什么异常吗?”
警察说:“也谈不上什么异常,在公安局招了,来这里又翻供了,很多嫌疑人都这样。”
“谁给他做精神鉴定了?”
“这个我不清楚,反正是你们调查组决定把他送这里来的。”
白水泉轻轻哦了一声,心里却是波澜起伏,调查组里谁有权力下令把他送到这里?他这个副组长事先都闻所未闻,那只能是担任组长的邱副县长了。看来,分管安全生产的邱副县长害怕行政问责,为了逃避责任,不惜制造冤案……白水泉的心颤抖了一下,曾几何时,自己还在庆幸有人故意纵火,可以减去许多责任,谁知道这背后却有这样的阴谋!
“白局长……”警察看到白水泉身子在微微发抖,好像发晕一样,伸手要扶他,还是被推开了。白水泉摆摆手,轻描淡写地说:“哦,没事。”
出了精神病院,大步走回车上,白水泉的脸一直绷得很紧,苏德容着急地问:“见到‘小土楼’了吧,怎么样?”
“一不小心我也成了同谋了。”白水泉叹了一声。
“我也是,良心上感到特别不安。”苏德容发动了车子,“白局长,我们联合写个报告,向上面反映真相,你看怎么样?”
“这……”白水泉立即犹豫了,这毕竟关系到他的政治前途,甚至身家性命,他不能不深思熟虑。
“白局长,你有顾虑我可以理解,这报告让我独自来写好了,有事我自己扛着,反正我也是过来人了,捅过不少篓子,我不能因为他是堂舅,就一辈子背负着良心债。”苏德容神色坚定地说。
这时白水泉的手机响了,一看是邱副县长的号码,不由一阵紧张,连忙示意苏德容别出声,这才小心翼翼地按下接听键:“事情差不多了结了,明天上午开个新闻发布会,向媒体记者通通气,你写一份讲话稿给我。”白水泉说:“好的。”心里却说,事情还没有完呢。他收起手机,对苏德容说:“老同学,我支持你,宁愿坐牢,我也不愿意一辈子生活在良心的折磨里。”
6、水落石出
“红亮‘6*21大火’新闻通报会”设在马铺宾馆会议中心,前面几排满满当当坐着中央、省市以及县里的各路记者,后面架起了五六台摄像机。白水泉是通报会的主持人,早已正襟危坐,只等通报人邱副县长出场。他不时抬起眼睛,悄悄往下面的记者席里张望一下,又生怕被发现似的匆匆移开,每一次都没有发现苏德容。她怎么了?通报会都快开始了,她还没来?昨天晚上他们一起商定了,当邱副县长通报结束之后,由她公开发难,当场揭露红亮大火的真相,他做呼应,表示认可她的说法——这无疑将是爆炸性的新闻,现场记者们的兴奋神经肯定要被挑动起来,大火真相将霎时传遍网络论坛,那时再大的黑手也难于一手遮天了。可是,苏德容怎么还没有到场?她就住在这宾馆里,走路不过五分钟。难道她退缩了?也许她改变了主意,毕竟邱副县长是她的堂舅,毕竟……其实对白水泉来说,这同样也是一个艰难的抉择,他很清醒地明白揭露真相之后的后果,只不过他愿意承担,因为他不愿意后半辈子生活在良心的折磨里。可是现在……
邱副县长从内室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份通报稿,表情显得很轻松。会场一下就静了下来。邱副县长从容自若地入座,扭头看了白水泉一眼,示意可以开始了。
白水泉心里咚地跳了一下,他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对着麦克风言简意赅地说:“各位新闻界的朋友,大家好!红亮鞋业有限公司六月二十一日发生大火,下面请马铺县分管安全生产的邱副县长向大家通报相关情况。”
邱副县长目光炯炯地环视了一下会场,拿起通报稿,字正腔圆地念了起来。这稿子是昨天下午白水泉叫安监局办公室主任起草,最后由邱副县长亲自改定的。在邱副县长的声音里,白水泉恍惚又看到那冲天而起的大火,看到程火灿那得意而轻狂的嘴脸,看到“小土楼”那孤独无援的眼神,他的心一点一点往嗓子眼提起来:苏德容、苏德容快来吧,快来吧……
“虽然这是一起人为纵火的刑事案件,但也反映出我们监管力度不够,安全责任意识不强,工作上存在许多不足,在此我和安监局领导向全县人民表示道歉,并向县委、县政府做出深刻检查。”邱副县长念完稿子,起身鞠了一个躬。
苏德容还没来,白水泉开始往下沉了。按照会议议程,他宣布下面是记者提问时间,有任何问题可以提问,请邱副县长现场解答。
会场上唰地举起好几双手。白水泉扫视了一圈,点了一个瘦高个男记者,这时他口袋里调成震动的手机震了起来,悄悄掏出来一看,竟然是苏德容的短信:“我被程火灿困在宾馆房间,到不了会场,救我!”他怔住了。好个程火灿,玩失踪不露面,这会儿居然挟持苏德容,你这不是要玩完了吗?白水泉起身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盯着自己看了看,心里狠下了决心。他溜出会场,快步向宾馆3号楼跑去。
苏德容住在那里的201房间,昨晚白水泉和她一起在房间里商定了今天的行动方案。谁承想半路杀出一个程火灿?看来他们真是“水火不容”。白水泉轻手轻脚走上二楼,摸到201房间的门前,耳朵贴到门上,听到程火灿在劝说苏德容:“我说老同学,你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烧都烧了,把我抓起来,那些死难者家属拿不到钱,白局长、邱副县长肯定要被问责,弄不好要跟我一块儿坐牢狱。你说你这又何必呢?听说邱副县长还是你堂舅,你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那白水泉,中学时代可是暗恋着你,你多少也要给点面子吧?大家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白水泉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他判断苏德容是坐在椅子里,而程火灿站在她面前,用肥硕的身躯阻挡着她。
“不行,你不能走!”又传来程火灿的声音。“我上洗手间不行吗?程火灿,我警告你,你这是非法拘禁!”这是苏德容愤怒的声音,刚才的短信应该就是她借上洗手间之机发出来的。“苏大记者,别说得这么难听嘛,老同学叙叙旧,那什么会有什么好参加的?”程火灿说。
白水泉心想这程火灿尚未使用暴力限制苏德容的自由,他一个劲地利诱苏德容,以为金钱、亲情和同学关系可以让她改变主意,他哪里懂得,良知是至高无上的,是不可以被收买的。
“程大老板,我问你一句,今天你阻拦我参加通报会,是邱副县长让你干的,还是你个人的行为?”这是苏德容的声音。白水泉听到程火灿笑了两声,说:“这与邱副县长无关,傻瓜也知道,把大火定性为安全责任事故,他也不会有好果子吃的,我不用给他送钱,他就会主动地帮我把大事化小,把事情摆平,我们之间没有权钱交易,这是经得起检查的,当然邱副县长这么仗义,对我有恩,以后我自然是不会忘记他的。”
白水泉听得心惊肉跳,这邱副县长太可怕了,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不惜掩盖事件真相,虽然自己也能从中“受益”,但自己决不能做那般蝇营狗苟之事!这么想着,他抬起手响亮地拍着门,喊道:“开门!开门!程火灿开门!”
程火灿和苏德容同时向门边跑来,还是程火灿抢先把门打开了,对白水泉笑笑说:“老同学,你来得正好啊,帮我劝劝苏德容,我听说她到精神病院去过,手上有一份什么材料,对你我都很不利。”
白水泉和苏德容相视了一眼,眼光里是一种相互的鼓励和支持,他正色地对程火灿说:“很抱歉,程总经理,我是支持苏德容的。”
程火灿大吃一惊,说:“白水泉,你傻了还是发神经了?事情抖开了,同样对你没什么好处!”
白水泉说:“程火灿,并非你我‘水火不容’,而是我的良知和一切阴谋、邪恶‘水火不容’。”
苏德容提着采访包,从程火灿身后走出来,大步向房间外面走去,程火灿见状要拦她,白水泉一把将他推开,“咚”地一声,他笨重的身子往后打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床铺上。
“你快走,还赶得上通报会。”白水泉大声提醒苏德容说。
苏德容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朝会议中心大步跑去,风从耳朵两边掠过,把她的头发吹乱了,她也顾不上理,一口气冲进了会场。
通报会因为主持人突然离场而又迟迟不归,邱副县长只好兼了主持人的职,会场下面一片唧唧喳喳,秩序显得有些乱。这时,邱副县长宣布道:“今天通报会到此结束,谢谢大——”
邱副县长还没说完,苏德容高声接上了话音说:“大家稍等一下,关于红亮大火,我这里有最新的真相报告!”
会场轰地炸开了,相机、摄像机纷纷转向对准苏德容,同行们向她包围过来。她满脸红扑扑的,心里咚咚直跳,手忙不迭地从采访包里掏出一叠打印好的材料,分发到伸过来的手里。
主席台上的邱副县长见状呆住了,久久缓不过神来……
§§§尾声
女记者闯会场公布大火真相的消息,顿时成为全市甚至全省的爆炸性新闻,许多全国性的大网站也挂出了相关报道。上级领导指示重新调查红亮大火案,真相很快就水落石出,这是一起安全责任事故,程火灿因重大安全责任事故罪被刑事拘留,原来认定为纵火嫌疑人的“小土楼”因查无实据,被立即释放,而邱副县长、白水泉也因违法乱纪被纪检部门“双规”。据说邱副县长一夜白了头发,白水泉却是轻松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