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深夜大火
上任不久的马铺县安监局局长白水泉从市里参加安全生产会议回来,天色已晚,快要下班了,他立即召集班子成员开会,部署检查事项,敲定了几个行动方案后,才到快餐店随便应付了一下肚子,又匆匆赶往分管副县长办公室汇报工作。
回到家里,白水泉似乎才有空喘了一口气。老婆在客厅看韩剧,他也不想多说话,洗洗睡了。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他好像听到一阵凄厉的警报声,猛地惊醒过来,原来是床头柜上的电话机在响。抓起话筒一听,白水泉的脑袋就“嗡”地响了一声,全身迸紧地跳下床。
被吵醒的老婆坐起身子,不解地问:“发生什么事了?”白水泉一边往胳膊里套着袖管,一边跑出房间,扭头说了五个字:“红亮着火啦!”
红亮的全称是马铺县红亮鞋业有限公司,老板叫做程火灿,是白水泉的高中同学。前几天,红亮被发现严重的安全隐患,安监局责令立即停产整顿,程火灿连夜跑到白水泉家里说情,在沙发上留下一只红包。白水泉拿着红包追到楼下,眼疾手快地在他关上车门的三秒钟里丢进车里,气鼓鼓地绷着脸转身离去。想起当年,他们还是同学时,关系就一直不融洽,现在程火灿有求于他,他是坚决不给面子的,要是今天网开一面,哪天也把自己给“网”进去了。
白水泉开车赶往红亮公司的路上,后面两部消防车鸣着警笛超过了他,城东方向的天空一片通红,空气中还夹杂着一股难闻的焦味,他的心在往下沉,省市刚刚下令严查安全隐患,这就来一场大火……
红亮厂房已经是一片火海,腾起的火柱像是火魔狰狞的笑脸,消防车射出好几道水柱,都被它吞噬了。消防大队的现场指挥员用报话机呼叫着紧急援助,从火场逃出的工人惊悸未定地望着冲天而起的大火,有人嚎啕大哭,有人声嘶力竭地喊着亲友的名字,有人坐在地上呆若木鸡……白水泉从车上跳下来,就拉住一个蓬头垢脸的工人问道:“情况怎么样?都逃出来了吗?”他的语气火烧火燎,那工人却是一脸丧魂落魄的茫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在前几天的检查中,白水泉发现红亮公司居然是原料堆放、加工生产、工人食宿“三合一”的违规厂房,存在着严重的安全隐患,丝毫不留情面地做了一个手势:“关门,整顿!”他下午还在班子会议上决定,明天派人到红亮检查整顿工作,谁知红亮压根就没停产整顿,终于在深夜里烧出这场大火!白水泉望着面前的熊熊大火,铁架木板搭成的工人宿舍“轰”地坍塌下来,只见主楼的火势越窜越高,心想这回真是闹大了,这个该死的程火灿!
增援的消防车呼啸而来,记者的采访车来了,领导的车也来了。白水泉迎面向分管副县长走去,邱副县长铁着脸避开白水泉,一言不发地向前面的消防指挥车走去。
经过消防官兵的奋力扑救,两个多小时后,大火基本被扑灭了,面前几乎是一片废墟,角落里还在冒着烟,天空像是被烧成一个窟窿似的。跟随消防官兵进入火场的白水泉被呛得眼泪直流,面前的情形让他目瞪口呆,过火之处,几乎寸物不留,他记得那些易燃的腈纶、泡沫就堆放在工人宿舍的过道上,现在四处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臭味。
白水泉被手下人从火场找了出来,就在火灾现场参加了一个临时紧急会议,邱副县长传达了市县领导的重要指示,要求尽全力抢救伤员,妥善处理好遇难者后事,迅速查明火灾原因,控制相关责任人,在全县范围内展开拉网式排查,坚决消除火灾隐患。最后又补充一句:“未经允许,大家都不能接受媒体采访。”白水泉发现邱副县长一直沉着脸,连眼睛余光也不瞄他一眼,心里不由一阵惶恐不安。这边会议刚刚散开,那头有人喊道:“程老板来了。”白水泉抬头一看,只见程火灿挺着肚子,迈着小碎步跑了过来。
“程大老板,你终于露面了。”白水泉迎上前去,语气里带着愤怒和不满。
程火灿抬手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见是白水泉,连忙就伸手过来,说:“老同学啊,白局长,这……”
白水泉推开他的手,说:“迟了,你现在跟我保证什么也没用。”
程火灿团团转着笨拙的身子,望着一片废墟的火场,脸上是一种要哭出来的表情,却装得不大在乎地说:“这下、破产了,从头再来……”这时,两个警察向程火灿走了过来,白水泉便转身往旁边走去。
“哎,老同学。”一个洪亮的女声叫住了白水泉。
白水泉扭头一看,原来是苏德容,当年的“班花”,现在却是一身迷彩服,肩上背着一只采访包。虽说平时没怎么联系,白水泉也知道苏德容一直在市里的晚报当记者,主持一个焦点报道版面,似乎很有一些影响。不过,此时记者的出现,让他心里不悦,即使是老同学,他也没心情招呼,只是点一下头,继续向前走去。
“白局长,我想采访你。”苏德容说着,大步跟了上来。
白局长心里一阵慌乱,急忙快步猛跑。苏德容一边在后面追着一边喊:“别跑啊,老同学……”
2、火来水挡
一场大火,震惊了马铺全县上下!白水泉连轴转开了五个会,其间只上了一次洗手间,喝了一瓶矿泉水,吃了一份盒饭。晚上开完最后一个会,又被邱副县长单独留下来,劈头盖脸训了一通,他身心交瘁,脚底发软,走下楼梯都要时不时扶墙一把,整个人几乎要软瘫下去。好在司机还在车里等着他,他实在没有精力驾车了。“红亮6*21大火”初步统计死亡11人,失踪6人,受伤35人,起火原因还没有最后查明。在早上的一个紧急会议上,在外地出差连夜赶回来的市委书记明确表示,要启动问责制,严肃追究有关人员的责任。在另一个会上,县委书记更是拍案而起,说:“你们有些人的官位看来是保不住了。”刚才邱副县长直瞪着他,狠狠抽了几口烟,才吐出一句重话:“白水泉,我力荐你上这位子,你太辜负我了!”他低着头,像一个犯错误的小学生,一声也不敢哼,任由训斥。他的前任正是因为去年底的一起铁矿安全事故,死亡9人,被撤职并开除党籍的,看来自己的下场将会更惨,而且还必定连累到邱副县长。
车停在楼下,白水泉疲惫不堪地从车里走下来,像是虚脱一样向楼梯口走去。司机要过来扶他,被他推开了,他强打精神地说:“你回去,明天一早来接我。”
白水泉家在三楼,他扶着墙壁走到二楼转角,停下来歇了口气,不经意间抬起头,却发现家门口站着一个人,心里猛吃一惊,定睛一看,原来是苏德容。
苏德容也看到了白水泉,居高临下地脸带笑意,说:“老同学,等你等得好辛苦啊。”
白水泉冷冷地说:“我们有纪律,我不能接受你的采访。”
换了一身休闲套装的苏德容,像是登门做客的朋友,说:“晚上不采访,老同学叙叙旧不行吗?”
白水泉依旧沉着脸,看了这个当年的“班花”一眼,心想我明白你的意图,我是不会上当的。他走到家门前,迟迟疑疑掏出钥匙串,他知道老婆今天晚上在医院值班,抢救那些烧伤的病人,最大的麻烦在于如何打发这个当记者的“班花”。
苏德容不动声色地看着,只见他把全部钥匙试了一遍最后才打开铁门,说:“初次登门,可惜忘了捎点礼物来。”
白水泉没接她的话茬,打开客厅吊顶的灯,让她进来后回头把铁门关上,自己先在沙发坐了下来,从茶几上的冷水瓶里倒了一大杯冷开水,仰起头一饮而尽。
苏德容环视了客厅的摆设,感受到老同学身上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但她也不计较,就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说:“你这还是新房子啊,设计得不错,有品位。”她顿了一下,接着说:“当年我们班五十来个同学,有一半多的人在中学当老师、在机关当普通科员,当官的、发财的并不多,也就你和程火灿比较出色。”
白水泉不由冷笑了一声,把发沉的脑袋靠在沙发背上,心想这把火一烧,把什么都烧光了。
“老同学,我听说当年你跟程火灿合不来,甚至有‘水火不容’的说法,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苏德容用一种平缓的语气说着,白水泉心里“咚”地响了一声,挺起腰杆坐直了身子,思绪一下飘回二十年前的中学时代:那也是情窦初开的时节,白水泉和程火灿同时暗恋着苏德容,相互视为情敌,时不时就要动粗,所以同学间流传着“水火不容”的说法……这难道苏德容至今还不知道吗?或者她是明知故问?白水泉警觉地看了她一眼,说:“都陈年旧账了,还提这干什么?”
苏德容咯咯咯笑着,说:“这说明我老了,开始怀旧。”
“你今晚不是找我叙旧,怕是另有话题吧。”白水泉冷不丁地说。苏德容立即止住笑,点了一下头说:“算你聪明。”
“关于‘红亮6*21大火’,你想了解一些什么?”
“不,我是来向你报告一些什么的。”
白水泉眼睛一下瞪大了,苏德容不慌不忙接着说:“根据我的调查,这次火灾似乎是有人人为纵火……”
“你有证据吗?”白水泉霍地站起身,抢着话头说。
“没有证据我也不敢告诉你。”苏德容说,“今天一整天我都在现场调查,采访了几个逃生的工人,晚上一起吃快餐时听一个车间主管说,厂里有个外号叫做‘小土楼’的农民工,因为违犯厂规,被程老板扣了工资,听说还被保安打过一顿,心怀不满,曾经扬言要烧掉工厂,昨晚厂房着火前,有人看见他独自在厂区的草地上吸烟,后来不知去向,今天中午却出现在火灾现场,看起来很兴奋的样子,据他自己说,是在网吧上网时看到红亮火灾的帖子,然后跑回来看热闹的……”
白水泉拧紧的眉头慢慢松开了,突然有一种走出死胡同的感觉,眼前突然射来一片阳光。这场大火要是有人人为纵火,那就不是安全责任事故了,而是一起刑事案件——那最终的处理结果就会大不一样,自己就不在行政问责之列了。他两手握拳碰了一下,掩饰不住意外的惊喜,说:“谢谢你啊,谢谢你提供这个线索。”
“这不用谢,你是事故调查小组的第一副组长,但愿这个线索对你们有帮助,尽快认定事故原因。”苏德容说。
“我立即向邱副县长汇报。”白水泉说着掏出手机,手指有点颤抖地拨着号码,然后走进房间说话……
几分钟后,白水泉走出房间,脸上挂出了一丝笑意,对苏德容说:“老同学,你这个线索对我们很重要,邱副县长请你跟我一起马上到他那边一下。”这时,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成语:火来水挡,心想是啊,再大的火,水也能抵挡,最终扑灭,现在那个“小土楼”就是灭火的水……
3、 水火相容
“红亮6*21大火”原因初步认定为故意纵火,犯罪嫌疑人“小土楼”被警方抓获,红亮老板程火灿随即被放了出来,与此同时,死者后事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处理当中。
虽然还是忙得焦头烂额,但白水泉的心情已经宽松了许多,他发现邱副县长的脸色也阴转晴了。刚刚又开完一个临时会议,白水泉前脚刚跨进办公室,就有人后脚跟进来了。他回头一看,欣喜地叫道:“程老板,我正要找你啊!”
程火灿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包中华烟,就往白水泉扔去。白水泉接住烟,回头塞到他手里,说:“我不抽烟。”
“抽老同学的一根烟又怎么啦?算受贿吗?”程火灿不满地嚷着,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
白水泉笑了一笑,立即转入正题说:“程老板,调查组提出的死者赔偿条款已经正式通知公司了,希望你能配合一下工作。”
程火灿脸色唰地涨红了,尖声叫道:“那不可能!我也是受害者,凭什么让我赔?”
白水泉沉住气说:“程老板,我们虽然是老同学,但我现在是以调查组副组长的身份和你说话,我想你也是明白事理的人,有人故意纵火,这并不能免除你的民事责任,工人是烧死在你的厂房里的,而你的厂房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
“一把火把我烧成了穷光蛋,我拿什么来赔?公司账号早被你们调查组冻结了,你也知道,那上面没多少钱,顶多只够吃几顿饭。”程火灿嘴角一咧,荡着一丝不在乎的笑意。
白水泉倒了一纸杯的水,递到程火灿面前,对方并不领情,只好自己一边喝着一边说:“程老板,调查组的意见是你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筹措资金,赔偿死者家属。”
程火灿头一歪,戏谑似的冲白水泉一笑,说:“要是我弄不到钱呢?”
“那你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白水泉生气地拔高了声音,表情也随即凝重起来。
程火灿哈哈大笑,起身走到白水泉面前,说:“老同学,你还是没变,就喜欢为难我,其实这又何必呢?这摊子事我要是收拾不好,你也得好好掂量一下,你的乌纱帽还能不能保住?”
白水泉暗暗倒吸了一口气,面前这个一向“水火不容”的老同学说得有道理,要是撕破脸,对谁也没好处,虽说刑事责任有人扛着,但厂房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不正是安监局长的失职吗?他问道:“那你想怎么样?”
程火灿故作神秘地往门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作为这起纵火案的最大受害者,我愿意出点钱给死者家属,但那不能叫做赔偿金,只能叫做抚恤金,与此同时我保留向纵火者索赔的权利。”
白水泉想了想,说:“你的意见我会向领导汇报的。”
程火灿似乎很满意地点点头,说:“老同学,其实你帮我也是在帮你自己,我们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白水泉做了一个手势让程火灿不要再说了,但他依旧饶舌地往下说,“当年有同学说我们是‘水火不容’,你我心知肚明,就是为了苏德容,可最后又怎么样?谁也得不到她,人家上完大学就在市里当记者了。回想起来,你不觉得傻吗?其实水火也是可以相容的,我去年到韩国考察,在酒吧里喝到一种鸡尾酒,就叫做‘水火相容’,哈哈哈……”
这时白水泉桌上的电话响了,他一看来电显示正是邱副县长的号码,连忙接了起来,听到邱副县长在电话里淡淡地说:“那‘小土楼’在警察面前全招了。”他忍不住连说三声:“好,好,好。”放下电话,白水泉喜形于色地对程火灿说:“那个‘小土楼’招了,是他在过道的泡沫上扔了一根烟头。”
“这个该死的土楼佬!”程火灿骂了一声。
突然办公室外面有人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呵呵笑道:“大局长,大老板,两个老同学都在啊。”
来人正是苏德容,背着采访包,显得风尘仆仆的样子,直率地对程火灿说:“老同学,能不能请你回避一下,我有事要跟白局长单独谈谈。”
程火灿哼了一声,说:“什么不能公开的秘密?”赌气似的掉头而去。
“抱歉。”苏德容说着,关上办公室的门,转身看了看白水泉,“刚才有几个农民工来找我,他们都是‘小土楼’的老乡,他们说都是一个村的,对‘小土楼’知根知底的,不相信他会故意放火……”
“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一切以事实说话。”白水泉打断苏德容说。
苏德容说:“是的,作为记者,我向你提供各种情况,并不提供结论。”
“谢谢。”白水泉伸出双手,公事公办地握了握苏德容的手。
4、探寻真相
回到家里,在医院连续二十几个小时抢救伤员的老婆也回家休息,她对白水泉叹道:“那几个烧伤面积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女工,都还是没有出嫁的姑娘,这以后的日子真够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