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桌对面,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头子,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正笑吟吟的看着她。他穿着雪白的道袍,式样、色泽皆与江瑟瑟的衣裳十分相似。
看这样子,就仿佛他是师父,而江瑟瑟是徒弟。
江瑟瑟眨眨眼,道长亦眨眨眼,一面捋须含笑,一面从宽阔的袖中,摸出一只小巧的酒壶、一只精致的玉杯,搁在了空桌上。
如此这般,正似道长带着徒弟观景,只道长喝酒,徒弟看酒罢了。
江瑟瑟怔住了。
人说雪中送炭,不过如此。现而今乌果在后,只差一步便要转头逮住她,却凭空多出来一个老道士,面对乌果而坐。
这一来,纵使乌果脑筋再灵光,也万万想不到,背对着他的人,不是小道童,而是他想要追杀的阿惢。
江瑟瑟不言,老道长自斟自饮,乐得自在。
身后,乌果遥望皇城之后,已转过头来。
他不过随意瞥了瞥江瑟瑟的背影,便坐在了江瑟瑟的背后。其余下属一一落座,小二忙配上好酒好菜。
如此近的距离,江瑟瑟甚至能感受到,乌果后背上冒出来的阵阵血腥味。若非雪蕊战袍在身,她早被乌果一双翅膀拍死当场,哪里还能背对而坐,提心吊胆的心慌。
江瑟瑟忽然很是庆幸,方才买成衣时,再三再四的谢绝了老板的好意,执意不肯穿上新衣。雪蕊战袍真是个好东西。
江瑟瑟眨眨眼,不敢回头,只闷声枯坐。
身后人,却小声的议论开来。声音不大,恰好能传入江瑟瑟的耳中。
“乌果大人……您说阿惢到底跑到哪儿去了?咱们一路追来炽离城,竟然寻觅不到她的一点儿踪迹。”
出声的是个年轻男子,好似没睡醒,嗓音里有浓重的沙哑声。
“嗯。看来,晏璎并未来到炽离城。否则,察乙怎么没能发现阿惢一点痕迹。”开口的是乌果,就是隔上八百年,江瑟瑟也不会忘记他的声音。
“对呀。她身上天生有着圣女的香气,方圆数十里就能辨别。属下到了炽离城,还是一点香气也闻不到……”
另一个年轻人吐字不清,勉强能听懂,大约就是那“茶几”。
江瑟瑟忍不住要问候他的母亲大人,怪道这群人总能找到她,原来竟是靠着香气。
她一直以为,乌果他们能找到她,靠的是巫族人天生异于常人的气息。原来,并不尽然,只因为,这“茶几”是属狗的,鼻子忒灵。
“胡说什么!”
乌果斥责出声,闷声冷漠道:“巫族未来的圣女,乃是阿玉,你们休要胡言乱语。就是族长问起,你也不可泄露半句。否则……”
“属下不敢,阿玉姑娘对乌果大人情深义重,自然是圣女无疑。察乙再是痴傻,怎能胡乱说起圣女之事。”
“茶几”忙告罪,生怕乌果责罚他。
“哼……”乌果冷漠一笑,低声道:“等到杀了阿惢,扶持阿玉做了圣女,族长之位,离本大人也不远了。到时候,有你们的好处。”
“是是是,大人英明,族长一心要将圣女……不,是要将阿惢嫁给多可那个傻子,还不是希望保住多可将来族长的位子。一个傻子,怎么能够做族长?他能驭狼,那魔乙还能驱虎呢……”
“笨蛋。族长可驭万头妖狼,魔乙只能驱使一头小老虎,岂能相提并论!”
乌果的下属争执的不可开交,江瑟瑟听得一个熟悉的名字,不由得想起那头可爱的斑斓猛虎。也不知,族长是否为难了魔乙?
就这么一走神,身后一群巫族人,已谈论起炽离城的风土人情来。听乌果的意思,似乎是要等迎娶阿玉之后,带着阿玉来炽离城旅游。
得,这人冷血无情,没想到对阿玉倒是一派贤夫姿态。
江瑟瑟撇撇嘴,尖着耳朵听了半晌,都是阿玉长阿玉短的话,再不愿多听。抬起头,瞧着老道士。
老道士也在瞧着她,见她睁着墨蓝水眸满肚子疑惑,不禁清了清嗓子,扬声呵斥道:“徒儿,怎么还不倒酒?”
他说的一板一眼,仿似真是她的师父,见不得江瑟瑟偷懒,威严提点。
江瑟瑟多亏他才能躲过一劫,冲他龇龇牙,算是揭过,抓起桌上的酒壶,替他斟满了一杯。
老道长捋须含笑,满意的伸手接过,一口喝下,又道:“再倒一杯。”
江瑟瑟蹙眉,不敢出声,又为他满上一杯。
老道长哈哈一笑,拈杯饮尽,得意道:“再倒一杯。”
江瑟瑟咬牙,瞪着老道士笑吟吟的脸,又为他倒了一杯酒。
老道士端起酒杯,一口饮尽。
江瑟瑟正准备再倒,老道士却一伸手,挡住了酒杯口。江瑟瑟不解,想要问一问,却碍于乌果在后,不能开口。
她能记住乌果的声音,难道乌果就不能记住她的声音?她的身体和声音,皆是阿惢的原装货。纵使化成灰,估计乌果也能将她的灰,聚拢一堆儿,泡酒喝了。
老道士大手依旧覆着酒杯口,似乎生怕江瑟瑟再多倒一滴。
他见江瑟瑟犹是担惊受怕的模样,收了笑意,一板一眼呵斥道:“为师今日带你观赏炽离城美景,竟然羞成这样?也罢……”
他抬起手,冲楼梯口站着的小二道:“小二哥,劳烦你上几个菜,不要荤腥。”
他的声音并不大,可那小二就是听了个一清二楚。闻言笑嘻嘻唱个诺,飞一般下了楼梯,自往厨房去端菜。
不多时,小二便端了菜式上来。老道士拿筷子翻动几下盘中菜肴,皱眉不高兴道:“这素炒青菜太老了……这炝炒土豆片太嫩了……这鲜腌黄瓜太酸了……这……”
他话还没说完,小二的脸已经青了。
“叮。”
小二的脸奇迹般的亮起来。
江瑟瑟瞪着菜盘中拇指大的金瓜子,眨眨眼。
“这些统统不要,贫道的徒弟不爱吃。去……另换几个好菜。”老道士一甩拂尘,煞有介事。
小二笑眯眯点头,高声道:“哎,道长您等着,保管您的高徒喜欢……”言毕,一溜烟儿下了楼。
江瑟瑟盯着老道士,心里头奔过一万只草泥马。几时,徒弟的口味,师父竟也能皆知了?
老道士老神在在,捋须含笑,似能看懂她的眼神,却并不多言。
不多时,小二又端着菜式上来了,仍是从乌果那一桌穿过,小心翼翼奉到老道士跟前。
这一回,小二的脸上陪了十二分的小心,可惜老道士还是不买账。这个太咸,那个太甜,这个太多,那个太少,总而言之,就是不满意。
金瓜子比方才还多了两颗,小二苦兮兮的脸霎时乐开了花,端着菜盘子,一溜烟儿下楼了。
如此这般往复三次,乌果愤然起身,瞪了一眼老道士,领着一众下属匆匆去了。大约,是真的受不了这般刁钻的臭道士,又因为要事在身,不方便节外生枝。
否则,乌果定然要变幻出那一双血淋淋的翅膀,将老道士一翅膀扇到东海去。
江瑟瑟偷偷回头,直看得乌果几人再无一丝踪迹,总算长长吐出一口气,憋屈道:“累死我了……”
好人装哑巴,真是个技术活儿。尤其是,当你心里头装着太多疑问,偏偏却不能出声的时候。
“你……”江瑟瑟开口。
一开口,便引得老道士蹙眉不悦。
“徒儿,日后开口之前,一定要唤师父,这是敬称,不可忘记。”
江瑟瑟眨眨眼,哼道:“老道,谁答应做你徒弟了?”二人不过见面小半时辰,怎么竟攀上亲戚了?
老道士呵呵一笑,拍了拍酒杯,认真道:“三杯拜师酒,为师已经喝下,你不是贫道的徒弟,谁是?”
江瑟瑟眨眨眼,盯着那酒杯,再看看酒壶,诧异道:“你……”
“不是你,是师父。”
老道士强调,不厌其烦。
江瑟瑟冷哼一声,端起酒壶,揭了盖子,仰头咕嘟灌下一口酒,不乐意道:“你少来,我还没问你,当日在城外小镇上,为何要陷害我呢。竟敢说我能找活人,实话告诉你,我一不会掐,二不会算,全赖这双腿,靠跑的。”
她撇撇嘴,不悦道:“咱们不是一路人。”
老道士呵呵一笑,赞许的点头道:“为师知晓你是靠跑的。而且,只能靠跑,什么飞、跳、跃、遁、御剑、避水、借风、浴火,大概都是不行的。”
江瑟瑟蹙眉。
老道士捋须含笑,一派仙风道骨,认真道:“不过这些,为师都可以教你。你既敬了为师三杯酒,为师岂能不倾囊相授。”
“老骗子。”
江瑟瑟不肯服软,斥道:“你少骗我。方才情急之下,给你倒了三杯酒,那是算不得数的。我告诉你,想让我给你当徒弟,门儿都没有。我才不稀罕跟着牛鼻子老道学手艺,我又不算卦。”
她的手艺多了去了,炼铁炼金炼铜……就没有她不能炼制的金属。算个卦能挣多少钱,还不够这么一顿饭钱。就方才,老道士折腾小二,已花去不下一两金子。
老道士被她瞧不起,倒也不以为杵,反而高兴道:“为师是老骗子,你是小骗子,咱们都是一家子骗子,正好。再说了……若方才没有为师,那巫族的大人,恐怕也不会放过你。”
江瑟瑟眨眨眼,什么叫她是小骗子,她可没骗过任何人,岂能凭白污她清白。而且,这老道士模样看着慈祥,知道的事儿还挺多,竟晓得巫族。
老道士仿似能看穿她的心思,含笑道:“为师不仅知道你是巫族人,还知道你本该是巫族圣女,更知道你身上这件衣裳不简单。另外……为师还知道,你来自未来世界,有缩地成寸的异能,懂得冶金之术。”
江瑟瑟彻底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