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下了三天的大雪终于停了。停在黄昏。
没有晚霞,只有冷风。
老王爷是掌灯时分来到青枫阆苑的。
这位十六年前一怒之下脱离秦氏宗族远居北定,随即就被当今圣上赐封北定王统摄北定三州和三十万金翎铁骑的老人已不再年轻,鬓角已显出不尽的沧桑白发。
老人的身子骨却一直硬朗,脊梁也一直不曾弯过哪怕分毫。当年初到北定便带着三十万铁骑马踏离原直捣离原王庭,用离原蛮族左右贤王的头颅在狼山筑起的京观便是如今也令离原蛮族谈虎色变。十六年来愣是让离原蛮族不敢驱牛羊过狼山,看着一片片水草肥美之地唯有黯然,满满的怨恨可让东篱隔壁的寒芸孔雀两大王朝倒了大霉,好家伙,九原蛮族打草谷都不分春夏秋冬了。
只临近忘机楼,这曾纵马扬刀在沙场砍头如切菜的老人竟罕见的现出几分踌躇犹疑之色,似乎有些忐忑不敢上楼。
北定王秦斌有三个孙子,没有一个是善茬。
大孙子秦龙年少之时就跟着还未惨死的父亲南下桑渊王朝看风景,烽火狼烟中走遍七州三十六城,亲身领略过当年柳陵大战三十万铁骑大破桑渊百万札甲兵的秦龙从那时起就开始憧憬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像父亲“白帆军神”一样,一袭白袍出南阳,带兵从月照王朝也割出三分之一的疆土之后大笑一声“一个能打的都没有”。自从统领三十万金翎铁骑中十五万步兵后秦龙就很少回王府,大多时间都是在边关军营和部将玩沙盘,顺便也替自己的弟弟带着十五万铁骑轮流去离原踏踏青。
二孙子秦宇则从小就喜欢对着月亮诗歌朗诵,十二岁被闻墨生一首《蟾宫曲》忽悠成徒弟“私奔”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近些年才听说被圣域第一才子丢到了续流山玉鸣学宫,混的很是风生水起。“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名句可算说出了不少怀春少女的心声,成了多少好姻缘。
但相比醉里挑灯看剑,一场“花飞满天”就让玉京第一楼血流成河,让玉京十三城风声鹤唳,一次马踏江湖就让王朝北地无仙门的的人屠秦楼在王朝的飞扬跋扈与恶名昭著,两者便有些声名不显了。
而因着七年前在沁园春阁将王朝四大宗族之一的杨氏宗族大少爷净了身的缘故,到现在玉京十三城的世家子弟一提起世子秦楼,就没有一个不情不自禁摸摸裆下的,隐隐的蛋疼啊。
忘机楼上,三叠房中,指不定哪天突然就一睡睡进棺材的世子秦楼用最舒服的姿势窝在雪狼皮椅中,正看着一卷《天地宝鉴》,下午的事似乎对秦楼并没有多大影响。
青鸾不知去了何处,并不在屋内。价值连城的水龙吟香炉淡淡的青烟缭绕,窗户半开,夜晚的冷风不断钻入,但有着地龙的温热,房中却丝毫不觉寒意。
房中四颗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散发着明亮而柔和的光芒,紫檀木桌案上画了三天的美人图终究是没能填上容貌,空白处给人感觉突兀而可惜。飞刀“凤芒”寒光湛湛,红光刺眼似血铸,静静地躺在文澄宣纸上,又多了几分诡异森寒。
某一刻,屋外楼顶的螣白鸾一声清鸣划破夜晚的凄清,老王爷终是硬着头皮登上了忘机楼,颇有些心虚地推开了房门。
秦楼却捧着《天地宝鉴》似看的入神,眼皮都不带抬一下,一点面子也不给,饶是老王爷金戈铁马中炼就的皮厚城墙也一阵尴尬,看着孙子很有些忸怩的搓了搓干枯似老树皮的手,一声干笑小心翼翼道:“天黑了哈,要不要给你再添颗夜明珠?看着亮堂些。晚上看书伤眼睛。”
秦楼忍俊不禁,片刻后神色古怪地抬头看向老王爷,一对好看的丹凤眸子微眯,似笑非笑道:“您还在乎这个?我倒希望瞎了眼才好,至少眼不见心不烦。”
老王爷一阵脸红,很有些不好意思地打了个哈哈,干笑道:“这话可就见外了哈,爷爷这不是来给你请罪了么?”
在王府更像爷的世子殿下古怪一笑,点了点头道:“不敢,您老请坐。”
老王爷没有坐,反而讪讪一笑,颇有些拘谨地摇了摇头道:“没事,站着说话舒服些。”
按理是孙子的秦楼没有勉强,神色怪异道:“那就说吧,我倒是很好奇月照王朝许了多少好处,竟能让京城那位愿意将自己女儿卖到月照。难不成送给我们东篱七州三十六城?如果这样我也无话可说。”
老王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一声苦笑道:“你小子倒是敢说。以你的消息灵通,不带这么损人的吧。”
秦楼一声冷笑,突然神色有些阴沉道:“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我有些想不通。以我东篱强盛,难不成还怕了月照?竟会有和亲这等可笑之事?”
半生戎马的老王爷摇了摇头,忽然叹了口气道:“这可不能怪京城那位,实在是此事有那紫府暗中撑持,那位也是情非得已啊。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玄门在圣域的影响力,实在不可小觑。”
玄幻大陆,历史悠久,自太古以来便多有传奇繁衍。其间则尤以玄力为甚,乃玄幻大陆一种可通过修炼而获得的神奇力量。只因其不仅可令人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更有诸多神妙,可予人造化之功,以凡人之身,竟可掌控强横力量,搬山填海亦非不能。更甚者传言可使人有逆天改命之能以得长生,与天比肩。是以万年以降,一直为大陆上人们亲睐信仰。
时至今日,玄力起源已无从可考,但历史之悠久,繁衍之昌盛,却是毋庸置疑。方今之世,修玄之士俨然如过江之鲫,人人以可得修玄成为玄者为毕生追求。
因此之故,但凡可令人修玄的玄门仙宗,在民间声望实可说凌驾于皇权;强者纷纭,实力更非小可。
而修玄之道林林总总,俱不相同,在东圣域则以六大宗派为最强者,子弟多行走世间,声名卓著,是为六圣。数千年传承之下,底蕴不可谓不厚。虽有着“苍生律令”于俗世纷争少有干涉,但于民间之威望影响却是远非十七王朝可及。便是十七王朝也不敢轻视。又有十年一度的天鼎盛会乃六大宗派为招收门徒所办,为圣域一大盛事。
紫府屹立灵啸山脉,千年传承下,强者多有,高手如云,十洲仙境闻名圣域,却正是六圣之一。
秦楼不想两国和亲竟有玄门紫府的身影,不由一愣,只眉头微皱,转瞬却是面色阴沉,直若寒冰,冷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嘿嘿,可不知紫府如何竟会插手一国公主的婚事?如果没记错,八年前亲自到皇宫收小泪儿作关门弟子的是天玄玉清宫的宫主吧,难不成竟是两大宗派联姻,和亲不过是个噱头?”
岭南多峰峦,钟灵毓秀地,星河九转入瀚海,尤以七星灵峰巍峨高绝,奇险俊秀各领风骚,是为六圣之一的天玄玉清宫宗门所在。
八年前,藏泪公主以十二岁之龄凝聚玄之源开玄,天赋异禀,时有天玄玉清宫掌教玄微真人亲至玉京皇宫,收藏泪公主做关门弟子。
老王爷暗叹口气,苍老的皱纹间似多了几分苦涩,一声苦笑道:“这我就不大清楚了,不过据说月照王朝的二皇子慕容空竹天赋非凡,如今已被定为紫府十洲之一赤城的下一任城主,想来此事与那小子脱不开干系。京城那位也是无奈,只得做权宜之计。不过你大可放心,此事据说是天玄玉清宫与紫府有什么同盟,泪儿只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却是有名无实,绝不会与那慕容空竹洞房花烛就是。不然你以为爷爷真老糊涂了,能让自己的孙媳妇嫁到月照去。”
秦楼却一声冷哼,神色古怪地看向老王爷,讥笑道:“是么?难得您还知道那是您孙媳妇。既如此,您和皇帝老儿就没想过此事对泪儿有多大伤害?有名无实,嘿嘿,这世上为名所累为名而死的人难道少了?我是命不久矣,一个将死之人自不在乎,您们就没想过日后泪儿将如何自处?她以后还能嫁的出去么?”
秦楼长身而起,以书指着老王爷,大怒道:“没老糊涂,没老糊涂您就不会封锁消息将我蒙在鼓里,您本事不小呐。想当年大伯南下桑渊,我东篱将士浴血奋战,何等艰苦,眼见着柳陵一战让桑渊王朝元气大伤,若非月照毁约出兵,威胁我边关,又何来只是七州三十六城,指不定整个桑渊都落入我东篱版图,最后却还要依约分出三州送给月照,难道我东篱将士的血是白流的么?
这许多年我们不找月照的麻烦也就罢了,竟还要将自己的公主做和亲这种耻辱勾当,皇帝老儿是老糊涂了么?便是紫府天玄玉清宫,难不成还能敌得过我东篱百万将士,比的上我东篱一国尊严,让皇帝老儿低头?您难道忘了当年的龙朔谜案,我大伯二叔是白死的么?三十万南阳铁骑的军心是怎么散的?若非紫府天玄玉清宫那几大玄门暗下黑手,这圣域又有哪些势力有能耐视丹塔如无物,能出动过百的涅槃强者,敢在一国都城对秦氏宗族大打出手?单一句没有证据就这样算了?”
秦楼深吸口气,右手一甩,又坐回到雪狼皮椅上,讥笑道:“这事没完。别以为我不知道皇帝老儿打的什么主意,不就是再让我帮他清理一次杂草么。王朝那些世家豪阀既然敢为一己私利竟将一国公主做交易,看来也是敛财敛黑了心,安逸日子过得太久活得不耐烦了。我不介意再帮皇帝老儿做一回杀人的刀,不就是血洗江南么,北定人屠还没死呢。不过泪儿之事,他却要给我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