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王朝太初十七年秋,北定城下了一场雪。
这场雪下的很突兀,很有些让人措手不及的彻骨严寒。虽没有隆冬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波澜壮阔与荡气回肠,冷风如刀却是令这西北边陲愈发多了不尽的苍凉与悲怆。
不出意外,九原蛮族快要南下掠冬了。
北定王府龙盘虎踞在玉鸾山,凌霄双塔之下,千楼百阁,极土木之盛。若非如此,也容不下一座饱受朝廷士大夫诟病的“狮子林”。
半山的青枫阆苑,枫叶正开的火红,大雪纷飞的点缀下,银装素裹也难以掩饰的丹红赤霞就更是流溢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妖异美,片片枫叶寒。
忘机楼上,三叠房中,被玉京十三城骂作人屠的北定世子秦楼正勾勒着一幅美人图,一袭大红锦袍如血浸,身后雪狼皮椅的映衬下,简直红的刺眼,红的妖异而邪魅。
铺在紫檀木桌案上的文澄宣纸上,画的是一袭水晶蓝拖地霓裳绰约风姿,秀发如瀑,如梦似幻可谓“裙拖六幅湘江水,鬓挽巫山一段云”,只奇怪的中间一片留白,美人却没有脸,颇显几分突兀诡异。
也就在勾勒出水蓝霓裳的最后一笔凰纹后,忽然秦楼一阵剧烈咳嗽,捂着锦帕的嘴角竟溢出丝丝黑血,触目惊心。本就有些苍白的面色也突然多了几分病态的潮红,令的旁边正鼓捣着水龙吟香炉的婢女青鸾心头一紧,连忙将有着活血神效的“玄冰碧火酒”递到殿下手边,神色间流溢出浓浓的担忧。
秦楼却习以为常,丝毫不以为意,苦笑着摇了摇头便搁下手中价值千金的徽山紫毫,接过青瓷碗反而笑着安慰道:“放心,死不了。”随即坐到身后的雪狼皮椅上一饮而尽方才舒服地吁了口气,苍白的面色也多了几分红润。
有着左家娇女初长成姿容的青鸾暗叹口气,自是知道七年来殿下的身子一年比一年虚弱,如今只是多活一日算一日,只不过从不与别人知晓而已。心头虽如压着一块大石般沉重,未免影响殿下的心情,少女还是强自挤出几分笑容点了点头,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秦楼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打趣道:“小小年纪哪里学的强颜欢笑?人来这世上本就一只脚早踏入了鬼门关,不过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却又哪来那许多烦恼忧愁。你若笑便笑,不笑难不成你家公子还会问罪与你?还学艺不精,可惜了一朵娇颜如花,笑得真是难看之极。”
自来与殿下谈笑无忌的青鸾白了一眼自家公子,一瞥眼却见宣纸上美人图的留白,三天前殿下狩猎离原归来后便上楼作画,在青鸾本就颇感疑惑,,这三天又见殿下对此画执笔着色比之以往更是专注凝神,竟是画风迥异,更是好奇殿下所画何人,不由问道:“殿下以往都是顺序而画,为何这一幅却只画出了轻纱身影,独不画容貌?”
秦楼摇了摇头,突然眯起一对好看的丹凤眸子往画上瞧了瞧,嘴角似掀起一丝苦涩之意,叹了口气道:“非是不画,只不过此人是你家公子凭记忆所绘,如今却是有七年不曾见过。有道是女大十八变,你家公子实在是想象不出她现下是何模样,故此也就只能留白了。说不得以后也不可能再相见,只不过是你家公子无聊之作罢了。”
青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地心中一动,似想到什么,只秀眉微蹙,却不敢询问。
恰在此时,蓦然楼外却传来一声凤鸣,竟是消失了三天的异兽螣白鸾的声音,青鸾下意识看向秦楼,喜动颜色道:“殿下,是小白回来啦。估计义父也快到了。”
秦楼笑着点了点头,只眉头微皱,神色似突然多了几分古怪莫名。果不片刻,但听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待到门外,一道浑厚的中年人声音恭声道:“属下姚芳参见殿下。”
东篱王朝有两大卫队,在整个圣域也颇具威名,人数虽不过千,却尽可当十万军。
一支是战国乱世随青杨王横扫九国杀出了赫赫威名的紫虎卫,向来属东篱皇室亲卫。
一支是龙朔二年随“白帆军神”南下桑渊,连破桑渊王朝七州三十六城,曾于柳陵大战中立过奇功的枫影卫,却是独属北定世子秦楼的贴身卫队。
姚芳正是八百枫影卫的首领。
这次不待秦楼点头,青鸾已一脸欢喜跑到门口开了房门,将姚芳迎了进来。只不想姚芳神色凝重,不及近前竟忽然对着秦楼单膝跪拜下去。
秦楼神色一凛,眼见姚芳孤身一人便有所猜测,此时更是肯定了心中所想,蓦地瞳孔微缩,一对丹凤眸子射出凌厉精光,却转瞬即逝,淡淡道:“没截住是么?”
姚芳浑身一震,满嘴苦涩道:“属下该死,属下率枫影卫赶到紫罗峡之时,公主的送亲队伍已不见踪影,依崤关守将顾将军所言,公主殿下早半个时辰便已出关进入月照国界。属下办事不力,还请殿下责罚。”
圣域浩土,广瀚无边,有十七王朝分割大部领土,其中则以紫炎、月照、桑渊、孔雀与东篱五大王朝疆域最是辽阔,国力最盛,并称圣域五霸。
半月前,正是月照王朝派遣使者前往东篱国都玉京城迎娶朝野闻名的藏泪公主之时,是为和亲,一时间引为东篱月照两国盛事,举国欢庆。
只少有人知晓,在八年前麒麟阁上,老皇爷却早已将藏泪公主许配北定世子秦楼。便是“藏泪”二字,也是当时年仅十岁的秦楼捏着藏泪公主的脸蛋“御赐”的。
而这般重大的消息,近些年深居青枫阆苑的世子秦楼却是三天前才通过手下的暗河得知。正是那天,北定城大雪初降,世子秦楼命姚芳亲率枫影卫日夜兼程赶往紫罗峡截亲。
秦楼心下愤怒,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藏于袖中的双手紧握,却是指甲嵌入肉中渗出血来也不自知。直是半晌,忽然深吸了口气,秦楼神色有些阴沉道:“姚叔不用自责,此事也不能怪你,起来吧。”
姚芳暗松口气,饶是已有九品寂灭的修为,放眼整个东篱王朝也可说是少有的高手,往常又是与眼前的少年谈笑无忌,此刻手心也捏了一把冷汗。只似突然想到什么,姚芳却不曾起身,反而神色变幻,面露几分犹疑,终于还是心一横道:“属下虽不曾接回公主,却在紫罗峡的凌摩石上见到一样东西,属下不敢擅自主张,还请殿下定夺。”
“哦?”秦楼眉头一挑,微感诧异道,“什么东西?”
姚芳却心头一紧,连忙起身上前,竟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的白绢和一方绣着凤求凰的锦帕交到秦楼手中。
秦楼顺手接过,蓦地神色一凝,眼中寒光一闪,不想锦帕中竟包裹着一柄火红色凤羽状飞刀,锋芒毕露,寒光湛湛,是为“凤芒”,来历不凡,赫然竟是八年前秦楼于麒麟阁送与藏泪公主之物。
眼见锦帕飞刀,忽的秦楼眉头紧锁,本就苍白的面色似又苍白了几分,向来沉静如水的心境似也因这锦帕飞刀而略微波动,令得秦楼神色一阵变幻。随即打开白娟,竟是两行字连成一首词,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离时方始休。月明倚无楼。”
一首词三十六个字,却是字字如刀,情意缠绵又恨意凛然,更多凄凉无助哀怨心寒,隐隐然竟似有一个柔弱少女孤立断崖,诀别之际冷风中回眸,眼中爱恨茫然,直有说不出地荒凉。映在秦楼眼中,蓦地秦楼瞳孔微缩,心头巨震,第一次脸色微变,握着白娟的左手也微不可察的一抖。
只深吸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颇有些颓然地坐回雪狼皮椅上,秦楼神色又归于一如往昔的淡然冷漠,眉宇间却多了化不开的阴沉,将白娟捏在手心半晌无语。
姚芳暗叹口气,低着头小心翼翼道:“这是属下从凌摩石上抄写而得,属下赶到之时,锦帕便已在凌摩石上,这些字则是以刀刻在凌摩石正面。属下不敢擅作主张,已命人守在山巅,任何人不得靠近。也叮嘱过顾将军,此事不会传出崤关。”
秦楼点了点头,忽的眼中寒光一闪,一声冷笑道:“无妨,就让它留在紫罗峡吧。七年了,时间还真是快呢,有些人或许都忘了当年那场“花飞满天”的动人了吧,嘿嘿,这些年不曾下山,有些人真以为我秦楼命不久矣了?也是时候去京城取回一些东西了。乐乐和小天他们没同你一道回来?”
姚芳心头一震,忽然神色竟现出几分火热道:“属下正要禀报殿下一个好消息,殿下不知,这几日江湖传言,瀚海深处的暗井灵屿天现异象,据说有涅槃强者遗迹即将出世,两位公子已动身前去查实,属下已留下一队枫影卫暗中照应,是专程来向殿下说与此事。传言涅槃之心有令人脱胎换骨的神妙,若此事不假,或许殿下的身体有望恢复如初。”
八年前,世子秦楼以十岁之龄凝聚玄之源开玄,妖孽天赋一时轰动北定三州,千里之外的玉京城也为之震动。只不想随秦氏宗族族长秦淮去了躺京城宗族,不知何故,秦楼玄之源竟诡异破散,身受重创差点一命归天。后来虽捡回一条命,从此却落下丹田日日夜夜受万箭穿心之痛的病根,便是有诸多天才地宝续命,八年来也折磨的秦楼生不如死。
秦楼闻言一愣,只眉宇微皱,出奇的面色却毫无变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道:“或许吧,只若真是涅槃强者遗迹,想来圣域那些玄门仙宗定会高手尽出,我倒不敢奢望。此事暂且不提,且待小天他们回来再做处置。你先下去休息,顺便准备一下,这两日随我前往京城。”
姚芳神色微动,也不敢多问,应声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