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秀看着水镜中往小屋深处越走越远的南门宴,因震惊而微微擎张的嘴角慢慢合拢,稍稍吞咽片刻,声音中犹自透着一丝干涩,喃喃问道:“那是滴水剑意?”
何俞白缓缓舒了口气,道:“是,也不是。或许他本意是在参悟滴水剑意,但他刚才施展的剑意中,分明还包含了冬之肃杀之意。纵是如此,那崔烈也是死得冤枉,与其说他死在那少年剑下,倒不如说是死在他自己的傲慢大意之下。”
钟离秀撇了撇嘴,崔烈乃至整个冥灵卫中所有人,俱都眼高于顶,傲慢非常,如今有一人死在自己的傲慢之下也是活该。
何俞白深深看着南门宴那显得有些倔强挺拔的背影,皱缩着眉头,眸光闪烁,心底暗自琢磨:“崔烈的修为已在『养气圆满境』,肉身业已十分强韧,按照常理而论,他那含怒破开青石地面半丈大坑的一脚,那少年应该抵挡不住才是,可看起来那少年却是四肢完好,并无大碍,莫非其肉身比之崔烈更加强韧,到了先天之境?”
先天之境!肉身先天之境!『养气下境』的肉身先天之境!
何俞白感觉仿佛有一道闪电从脑海中贯穿而过,遮没在眼前的迷雾俱都随风飘散,看着南门宴渐渐消失在水镜深处的身影,双眸间猛然绽放出一抹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舒张的十指紧攥成拳,俊逸挺拔的身躯也好似不胜寒风袭扰般轻轻颤动——如果,如果那少年真的是先天道体,说不定大王……
钟离秀眼角的余光看到何俞白略显失态的情状,心底隐隐似有感应,眉尖细蹙,沉凝问道:“何先生,你不会又要对那少年下手吧?”
何俞白微微一怔,转眼看到钟离秀神色间已经隐隐透发出来的阴郁之色,缓缓吐了口气,摇头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对他不利。”
钟离秀看着容色恢复平静后依旧眸光璀璨的何俞白,暗地里深深长叹出声,一时间兴致索然,颇为厌烦地抬手拂去水镜,漠漠转身。然而,就在她抬步欲行的刹那,滚滚好似惊雷的隆隆声破空轰鸣,霍然回首,举目遥望,只见一道银月似的凌利剑芒从东南深处冲天而起,划破数十里深沉长夜,朝着凌华阁疾斩而去。
凌华阁中,南门宴刚刚踏入破败的小屋,正欲抓紧时间将那挥霍掉的真元修炼回来,忽而冥冥中心生感应,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袭占心头,霍然转身,昂首只见一道璀璨剑芒洞穿长夜疾斩而来。
霎时间,南门宴只觉时空静默,天地崩崔,整个世界所有的能量俱都凝聚到了那长天飞剑的锋刃之上,而他则是涸泽深处无妄挣扎的小鱼,亦是即将随风崩散的尘埃。
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不甘和倔强叛逆从生死大恐惧深处汹涌而出,刹那淹没了南门宴的整个身心和灵魂。哪怕身躯无法动弹,哪怕心脏紧缩欲裂,哪怕心神飘摇将碎,但他那如同妖夜的双眸却是更加灿若星辰,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长空之上那斩尽一寸寸风雨袭来的锋芒。
哎……与凌华阁相隔三座庭院的惊云亭中,莫尘衣仰望着这破天飞来的一剑,缓缓轻叹出声,萦绕红衣内外的杀机霎时间凝若实质,右手并指如剑,对着长空之上的那道剑芒轻轻一引,嗤一声轻响,长空破碎,紧接着铿锵一声金铁交鸣震彻天地。
银月似的剑芒微微一偏,化作一道银线垂天坠入凌华阁,紧接着犹如飓风飚袭而过,刹那间土石崩飞,楼庭瓦解,地裂泉涌,整个凌华阁连带着一路向西的十余座小院尽成一片废墟。
尘埃落尽,冬雨淋漓,废墟深处,深不见底的地缝边缘,南门宴衣衫尽碎,浑身浴血,依旧颤抖的身躯更见倔强挺拔,鲜血流溢的双眼依旧微微仰望,星辰般璀璨的眼眸寒光凝聚,似欲将那长夜洞穿,将那长天看透。
所有的恐惧、愤怒、憋屈、不甘,于这生死边缘的尽头,在南门宴少年多经风雨的心灵深处落地生根,渐渐凝成一缕坚韧如磐的信念——终有一日,定要将这天穹斩尽,叫它再也无法禁锢吾身,不让寸芒加诸吾身!
南门宴心念未绝,血腥风雨中飘来一缕淡淡的清香,随即腰身一紧,不由自主地腾空飘飞而起。他知道莫尘衣终究还是来了,嘴角边轻启的笑意未开便已彻底昏迷过去。
……
……
景泰楼后院西南角的二层竹楼上,在银月剑芒斩落而莫尘衣出手的刹那,震惊中暗生愤怒的钟离秀尚未下令,何俞白便已急急一步跨出,鬓角间飘扬而起的白发断下一根,愤然冷哼着屈指急弹,劲风中柔软的银发猛然绷直,化作一缕梦幻般的流光,刹那间洞穿三十里长夜,朝着东南方向疾斩而去。
何俞白银丝化剑,罢了正欲跨楼而出,耳畔忽然响起一声略显疾厉的呵斥:“何叔!”
何俞白顿住脚步,回身看到钟离秀一副怒然暗藏冷厉的神情,微微皱了皱眉,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撤身走到钟离秀身后,余怒未消地说道:“宫临宇实在是太过放肆,明知道那少年借了公主的势,动用五个养气境的修者暗杀也就罢了,竟然还敢动用玄宫境的高手,简直……”
钟离秀娥眉深锁,双眼定定盯着何俞白,尚还稍显稚嫩的面容上再也没有半分柔和之色,唇角间一片冷毅,断然截声道:“你刚才说过,他借的不是我的势,而是那女子的能力。刚才我尚未开口,你便已急不可耐地愤然出手,别告诉我你不是想像以前一样将他带回九黎城,带到爷爷身边。”
何俞白剑眉紧蹙,嗫嚅着嘴角,微微错开钟离秀冷厉的双眸,低沉而又坚定地说道:“这次和以前不一样,那少年很可能是先天道体……”
钟离秀看着何俞白错开的眼眸和僵硬的唇角,深深叹息出声,百无聊赖地转身走向东侧夜色深沉的小屋,疲惫说道:“此间事罢,何先生回九黎城去吧,爷爷问起,就说我去临渊七十二圣峰找我师父去了。”
何俞白脸色微变,抬了抬手:“公主……”
钟离秀不予理会,缓缓走进漆黑的小屋,紧紧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颓然屈膝跪坐在地,十指紧扣在膝头,使劲地揪着褶皱的衣衫,眉宇间泛起一股浓浓的悲愤郁怒之色。
十年前她爷爷冲击天圣至高境界失败而道伤难愈,医药无果,如今已然走上邪道,妄图夺体渡劫,多年来不知祸害过多少年轻俊彦,什么先天灵体、先天圣体、仙灵之躯等等俱都一一试过,无一成功。
然而,对她而言,这些并不如何残酷,最残忍的是在她十岁那年,寒冬的深夜,隐约偷听到爷爷正跟得力臂助狐功低声议论,借用她的先天魂体是否可行。她当时吓得魂不附体,终被二人察觉,若不是因为她早已拜入临渊七十二圣峰大宗主任南渡门下,说不定也就沦为与那些青年俊彦一样的可怖下场。
夜色深深,风雨如肃,深陷情绪漩涡的钟离秀忽而心神微震,冥冥中仿佛隐约有一道直抵心灵的声音在耳畔低声絮语:你应该去帮助那个少年,他很可怜,几乎可以肯定,他会遭遇你十岁那年未曾遭遇的可怕命运,你应该尽力去解救他。
冥冥中若有若无的絮语,如黑暗深处无尽的风雨一样绵绵不断,钟离秀紧攥在膝头上的十指越绷越紧,眉宇间的悲郁之色渐渐退却,凤眼中渐渐升起一缕黑夜追逐黎明似的希望之光,微弱但却坚定,坚定。
……
……
城南偃家宅院深处,银月剑芒冲天飞去,却于最后关头被莫尘衣一击而偏,未能将南门宴斩杀剑下。黑暗中惊疑声乍起:“是他!”
话音未落,又一缕纤细如发的寒芒破天而来,静静的没有风声,也没有镇压天地的威势,然而尚在十里开外,先前于屋宇暗处激发银月剑芒的枯瘦老者便已浑身战栗,七窍流血,待得那一缕寒芒掠过,那老者已然碎散成灰,连带着半个偃家府邸俱都化成灰烬,死伤惨重。
东屋里,先前因莫尘衣出手而惊疑出声的偃家家主偃明义,此时已是遍体生寒,良久方才压住悲愤欲呼的冲动,双目赤红,咬牙低语呢喃:“竹七!”
华美壮丽的醉龙亭轩之巅,傲然伫立着一群风姿卓雅的少年,宫临宇一身白衣当先,飘飘若仙。然而,此刻却是神色大变,不觉指端暗紧,将一枚把玩在手心里的水灵玉捏得粉碎而不自知,剑眉深锁,眸子里缓缓溢满凝重沉肃之意,低低惊呼出声:“是他!”
簇拥在宫临宇身后的两男两女四名少年,俱都感觉到了他身上骤然升起的凝重之意,其中偃凌天、陶碗和刘一鸣不明其意,唯有徐昭然神色微动,乍然想起了南门宴先前提及的一个人,心底不禁暗暗震颤,飞快地瞄了束身长立的宫临宇一眼,虽然掩饰得极好,但若仔细观察,还是能够隐约看到她那明丽的眼眸深处流溢着一丝极为轻淡的幸灾乐祸和殷殷期盼。
风雨潇潇,整个谷城一片静默,几乎所有人俱都噤若寒蝉。
宫临宇沉默多时,最终抬手重重拍落在身前湿漉漉的冰冷栏杆之上,沉沉吐气开声:“都各自去准备准备,稍后随我去景泰楼拜见我们那个任性的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