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阵阵轻寒,隐隐的风声随着渐深的夜色沁染描着菱花怒放的轩窗。昏暗的小屋深处,雕镂着菱花半谢的古旧木床之上,南门宴结跏趺坐,容笑止止,一尺三寸的『屈子』短剑平躺在两膝之间。若有若无的剑意在身与剑之间流转不定,四周潮润而冰冷的雨意一丝丝飘浮汇聚而来,在那俊逸的眉尖末梢和古朴的暗哑剑锋上沁出一缕莹莹如玉的光泽。
在南门宴住的凌华阁不远处,隔着三个庭院的惊云亭深处,莫尘衣负手长身玉立在窗前,微昂的螓首面朝东南,双眼仿佛能够洞穿萧萧纷乱的冬雨看到几道黑袍加身的人影快速闪烁而来,眉如翼展,柔软的烈烈红装内外萦绕着一股冷冽的杀气。
在南门宴借南疆王族公主的名号迫退徐昭然的时候,莫尘衣就已十分清楚,事情远未结束,从九黎城来的宫临宇不可能任由南门宴落了他的脸面,是以她才没有回『醉龙亭轩』,反而在这景泰楼住了下来。
当然,她同样很清楚南门宴如此有恃无恐,正是算准了能从她这里借势,因为事关『离魂珠』,她不得不保他。而实际上,哪怕不关乎『离魂珠』,她也确有不得不在关键时候保住他性命的理由。不过看着那由远而近的五道身影,俱都身在『养气境』,她也没了立即出手拦截的打算,她想要看看清楚,南门宴到底手段如何!
一前四后五道身影从东南角悄然潜入景泰楼后院的刹那,后院西南角落一处无名小院之中,二层竹楼之上,轩敞的厅堂里,一面冬雨凝聚的三尺水镜垂天耳挂,平静无波的镜面内,整个景泰楼的后院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白日里出现在南门宴桌前的乞丐少年束立在水镜前,身上依然穿着凌乱略显邋遢的黑衣,芜发下的脸庞却已洗尽纤尘,凤眼婵眉,悬鼻樱口,看着那五道逐渐逼近凌华阁的鬼祟身影,唇角微噘,浅露的贝齿轻咬,薄怒哼叱:“明知道他借着我的势,竟然还敢命人下手,何先生,你说宫家小少爷是不是长进不少?”
乞丐少女身侧,垂拱静立着一个满头银发容颜却在三十上下的男子,眼前尽观景泰楼后院的水镜,便是他施展大神通『镜花水月』塑就而成。此刻听闻少女轻叱中略带讽刺的话语,俊逸如妖的面容上微微泛起一丝轻笑,若有日升月落的沧桑眼眸中浮过一缕慈祥宠溺之意:“那少年聪明无比,借的可不只是你的势。”
乞丐少女赫然便是九黎城走失的公主钟离秀,白发如妖的男子则是她的启蒙老师兼贴身护卫,亦曾是南疆至尊九黎王的过命之交,名曰何俞白。
听到何俞白所言,钟离秀微微撇嘴,目光悠悠落定在惊云亭中若有所思的莫尘衣身上,同样英气盎然的面容稍稍严肃了一些,问道:“查出他们的来历了么?”
何俞白摇了摇头:“那女子来历无从得知,而那少年如果真的如你所说,与几个月前的那个小姑娘有关,那么很有可能同样来自九嶷山中的那个小部落。看起来那少年与那女子之间似有不合,他借你之名挑衅宫临宇,实则借的是那女子的势,同样也像是故意在给那女子找麻烦。”
钟离秀脑海里想着白天南门宴看到莫尘衣的身影便即阖目危坐的情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道:“一旦待会那女子出手,便算是与宫临宇结了死仇,他这不光是借势,倒颇有几分一箭双雕的意味。”
何俞白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如果再算上钟离秀,那么南门宴一语迫退徐昭然之举就不止是一箭双雕,而是一举数得了。年不过十四五岁便已如此心思玲珑,秀儿若与其亲近的话,也不知道结果是好是坏。
钟离秀的话音方落,何俞白的思绪未定,那五道黑袍裹面的身影便已潜入凌华阁,当先一人负手傲立于廊外,另外四人悄无声息地钻进门窗,往黑暗的小屋深处摸去。
水镜中看不清屋内的情景,只隐隐约约看见四道模糊的身影左右合围,往小屋一角逼近。风隐隐从轩敞的厅堂外吹来,钟离秀唇角暗紧,双眸凝聚,屏息静候。
不一时,光镜内,凌华阁的小屋深处,突然间不容发地刷刷窜起四道剑光,继而噗噗四声鲜血喷洒的响声传来,紧跟着屋门大开,南门宴施施然负手而出,站在廊檐下似笑非笑地看着雨幕中的最后一人。风一阵阵从廊下吹过,拂动他身上略显单薄的青衫,徐徐然多出了几分磊磊洒落的姿态。
水镜前,钟离秀面色怪异,似惊喜又似惶惑,颇有几分瞠目结舌的意味。何俞白修为高深,感受到的自然比钟离秀更多,也更仔细,只见他长眉暗紧,好一会儿方才吐气开声:“他的剑很快,很准,仿佛屋中的夜色就是他的双眼。”
钟离秀缓了口气,右眉长挑,斜睨着眼问道:“你的意思是他也修出了神识?”
何俞白微微怔愣,转眼看了看钟离秀,嗫嚅着嘴角没有开口。
不入『元神境』不知神识之妙,这虽不是不可违逆的天地定律,但人世间修者亿万万,能够在『元神境』之前修出神识的,亿万人中不足一个。钟离秀就是因为天生具备神识,被称之为先天魂体,所以临渊七十二圣峰的大宗主任南渡方才破格将她收作入室弟子。
如果南门宴真的在『养气境』修出了神识,那么……
何俞白没有往下细想,看着钟离秀不折不饶地斜睨着双眼的姿态,无奈笑道:“我也说不准,唯一可以基本确定的是,他在黑暗中能够看到的远比那四人要多得多。”
钟离秀嘴角微撇,漫不经心地说道:“修出了神识就修出了神识呗,非要说得这么委婉加模糊,好像我真的很在意那莫须有的天下唯一似的。”
钟离秀口中说着不介意,暗地里却已稍稍留心,想着什么时候找到机会,一定要与南门宴比上一比。
何俞白笑笑不语,转眼静静看着水镜中遥遥相对的两道身影。
凌华阁中,檐廊外冬雨淋漓,檐廊下寒风袅袅,南门宴脸上挂着一抹嘲讽的笑意,肆无忌惮地说道:“威名传遍天下的冥灵甲士,九黎王族最忠诚的护卫,从什么时候开始也成了他人的走狗?”
庭院中如枪挺立的身影猛地浑身一震,一股戾气冲天而起,一脚踏破雨水覆盖的青石地板,咚咚然如鼓铿鸣,黑袍包裹的身形却是快逾奔马,直直往檐廊下的南门宴冲击而去,口中寒声斥道:“你该死!”
南门宴听着熟悉而阴沉的话音,确定来人正是白天那个跟在宫临宇身后的青年,眉梢轻挑,不等那人近前便已侧身横移,借着长廊间的护栏庭柱闪躲周旋,他的身形毫无章法,每每与那青年碰撞,都是一触即分,短短半刻钟过去,两人就已在庭院长廊间跑了十数个来回,犹未分出生死。
看着水镜中南门宴近乎无赖的斗法,钟离秀感觉自己的嘴角有些抽搐的迹象,转头看向何俞白,秀眉轻蹙:“他的剑呢?”
何俞白无奈失笑,语气却是一派严肃,道:“他比你更加清楚『养气下境』与『养气圆满境』之间的巨大差距,也更明白扬长避短的道理。他的身形脚步看似毫无章法,但每每遇到凶险却又总能化险为夷,而且四肢灵活,眼神锐利,呼吸深沉,肉身体能应该是他的强项,而道法玄术则是他的弱项。
至于说他的剑,你看他的左右双手,隐隐半藏于长袖之中,所以他擅长的应该是不动则已一击必杀的隐刺剑术。”
何俞白说得详尽,钟离秀也看得分明,心中不禁暗自有些期待,一个在『养气境』修出神识的少年,擅长的又是诡谲难测的隐刺之剑,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颇为美妙的结合。
凌华阁中,不知那青年是看透了南门宴的虚实,还是自己失去了追逐的耐心,浑身气势如虹,异常暴戾,所过之处,庭柱摧折,腰栏尽毁,一处好好的庭院,几个呼吸间便已破败狼藉。
南门宴避无可避,也来不及往其他庭院闪躲,眼见那青年迎面扑来,双眸微微一凝,脚步急踏如鼓,身形时左时右,变向前驱,在那青年大咧咧一把凌空抓落的刹那,左手横臂格挡,右手借着长袖的遮挡浮掠而上,一寸寒芒破袖而出,刺啦一声撕裂笼罩在那青年头脸上的黑袍斗篷,连带着一线血花飘飞在风雨之中。
南门宴一剑得手,神色间却无半分欢喜,反倒剑眉深锁,撤身欲退。然而他的反应虽快,但那青年的动作亦是不慢,就在他长剑击出的刹那,横臂格挡的左手上忽然坠下千斤重力,击得他整个身躯几乎横飞而起,继而重重往下急坠而去。同时,那青年含怒嘶吼中的一脚也已高高抬起,紧追着往他胸膛间踏落。
水镜前,钟离秀固然为南门宴那一剑感到惊艳,不过此时更加在意的是他如何在绝境中存活下来,瞥眼看向与凌华阁相隔三个庭院的惊云亭,只见莫尘衣秀眉微蹙,忽然抬首朝她看来,那明净的眼眸中似笑非笑的神情,分明告诉她,她不会出手。
何俞白剑眉微动,看着水镜中双眼满含戏谑意味的莫尘衣,意外之余暗藏一丝赞叹,淡然问道:“要不要我出手?”
钟离秀神色轻转,张了张嘴,最终却是淡淡吐出两个字:“不用。”
钟离秀十指略紧,双眸凝聚,牢牢盯着水镜中横身飞落的南门宴以及照着他胸膛踹落的那只脚。只见南门宴坠地就将遭遇毁灭的刹那,收去短剑的右手突然往青石板上轻轻一按,整个身形好似陀螺般急转,双脚几乎同时踢蹬而出,正巧横撞在那只踹落的脚尖之上。
砰砰两声闷响,南门宴整个人好似沙包一般横飞而出,轰然撞毁十余丈外的厚实院墙,深深埋进青石灰烬之中。而那青年一脚落地之处,青石成灰,沙土飞扬,哗然爆出一个深达三尺的半丈大坑。如若南门宴没能及时避开,后果可想而知。
钟离秀盯着水镜的双眼猛地一阵闪亮,眼见那青年愤然冲开雨幕,径直扑向掩埋在散碎青石下的南门宴,秀口轻张,正欲让何俞白出手,只见那扑身到青石碎墟前俯身欲击的青年忽地戛然止步,一寸寒芒从其后颈处破飞而出,扶摇直上三丈有余。
那是一寸剑芒,又像是一粒水珠,一粒仿佛凝聚了漫天冬雨的冷冽与肃杀之意的水珠,冰冷、沉寂、决绝。也就在这决绝的刹那,又有无尽璀璨的光华,照亮了三丈夜色,也照亮了南门宴由死到生的坦途。
那阴冷傲慢的青年轰然倒地,南门宴从青石碎屑中站起,撇嘴重重唾弃一口血沫,转眼遥望了隔着三个庭院的惊云亭一眼,转身大步而行,边往倾颓破败的小屋走去,边在心底呢喃:借势借力虽然事有可为,但却永远没有自己可靠,可惜好不容易修来的一缕真元又这么一剑挥霍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