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萧萧,寒风呜咽,横卧惊云亭的南门宴,并不知道,宫临宇领着一群少年俊杰在西南角的竹屋前吃了闭门羹,也不知道,素来喧嚣繁乱的谷城沉闷瑟缩如夏日雷雨前的枯柳,更不知道,传说中的谷神之冢已在青冥涧底洞开三日有余。
当他从倦怠沉迷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滞涩,夜雨清寒,床前一盏青灯摇曳,灯影下红装烈烈,莫尘衣阖目参道,气韵盎然。
若有所感,莫尘衣凤眸轻舒,看着满面污血成痂的南门宴,淡淡说道:“自己打水梳洗一下,我们一刻钟后出发。”
莫尘衣言语落地,身影已在屋门之外。南门宴愕然愣神,抬手掀开锦被,只见自己不着片缕,血污满身,不禁眼角哆嗦,暗自苦笑,这女人还真够绝的,把他弄回来直接往床上一扔了事,不肯清洗半分。
南门宴起身往后屋浴室中洗去满身污垢,回身穿衣时,却见色若深夜的长衣上放着一枚信栈,纸色青白,是谷城最为常见的素心纸。
素心纸由谷城西南郊外漫山遍野的苦竹制造,工艺简陋,入手粗糙,窄窄不足一掌之宽的信栈摊开,一行峻拔中如山沉凝的字迹力透纸背:终生勿入九黎城,切记,切记。
南门宴看着粗糙信栈上的字迹,顿觉指端沉重如石,第一念想到自己身为尧皇帝孙的秘密已经泄露,不禁汗发脊背,足心透凉,转念间又想,这或许是莫尘衣抑或南昌河等人设计阻他南下,然而想想又觉不对。
指尖翻翻覆覆,终是一张再也简陋不过的素心纸,难见端倪。
南门宴沉吟半晌,穿好净衣长靴,手执素心栈跨门而出,见莫尘衣好似廊下听雨般闲适悠然,扬了扬手中的纸栈,问道:“这信栈是谁送来的?”
莫尘衣回头往南门宴轻扬的右手上瞄了一眼,漫不经心地答道:“一个小乞丐,说是有人相托转送而来。”
南门宴闻言,一直暗暗紧缩的双眉略微舒张,脑海中浮现出日前在景泰楼前楼临窗对坐的乞丐少年,想到那少年的明眸净趾,以及泰然吃喝的磊落,默默将信栈收入怀中,淡淡问道:“宫临宇回九黎城去了?”
莫尘衣未曾看过信栈,不知道南门宴心里以为小乞丐写信示警是为宫临宇,眉尖细蹙:“他去了青冥涧,我们也该出发了。”
南门宴心念微顿,感觉自己似乎意会错了小乞丐传来的信栈,转念想想,又觉自己得罪的人中也只有宫临宇和九黎城相关,不禁心生疑窦,暗自不解。转眼看到莫尘衣大步穿雨而去,忙抬脚跟了上去,冬雨生寒,张口便是一片热雾:“谷神之冢已经打开了么?”
莫尘衣雨不轻沾,淡淡瞥了面庞挂满雨珠的南门宴一眼,说道:“已开了三日。”
南门宴哦了一声,心底却是暗自吃惊,没想到玄宫境的高手一击余威之下,竟让他昏迷如此之久。又想到自己的昏迷耽误莫尘衣错过了最佳的寻宝时机,心生一丝歉意,转眼看了看周身依旧干爽的莫尘衣,感觉到她似乎略略有些不快,正准备开口说上一句软话,不料半开嘴角尚未吐声,陡觉后背一紧,随即冲天而起,朝南疾飞远去,寒冷的风雨倒灌入口,五脏六腑一阵阵瑟瑟颤抖。
……
……
谷城南去三十里,菱江突然下沉如渊,隆隆的惊涛声,滚滚回荡,不知尽头何处。
南门宴站到沉渊边缘的时候,风雨中冻得青紫的嘴唇轻轻哆嗦,举目张望,只见黑夜深处,尽是沉山暗影,水浪滔天,完全不知谷神之冢身在何处。
莫尘衣微蹙着眉头,凤眸轻闪,一缕缕肉眼难见的神辉,涟漪般荡漾不止,瞳仁仿佛化作远古幽潭,欲将眼前暗沉深远的世界尽数吸纳进去,诡秘而又强大。
不一时,莫尘衣双眸轻阖,再睁开时已然恢复如常,只是她那明显变得青白的脸色,说明之前那一眼凝眸损耗极大。南门宴虽然若有所觉,但却沉默暗自调息,冬雨的寒意入体,对于他这个初入养气境的人而言,尚还消受不起。
又足足歇息了半刻钟,莫尘衣的脸色方才稍稍舒缓,探手抓住南门宴的后颈衣领,莲步轻移,一步跨出三丈有余,仿佛激流中飞迸而出的沉石,在水雾风雨中,往青冥涧深处急坠而去。
青冥涧深不知几何,南门宴闭口屏息,逆风飞舞的水沫冰雨,击打在身上,麻木僵硬的感觉从指尖开始,一寸寸往上蔓延,直到俊逸的脸庞再次青紫哆嗦,方才看见幽暗深处,渐渐泛动一片星野似的红芒。
红芒摇曳,好似风中的烛火,离得越近,越见妖冶,直到临流而立,方才真正认清,青冥涧深处,尽是漫无边际的红菱。
唯见此情此景,唯有此时此刻,南门宴方才明悟,菱江之名,由来不虚。
莫尘衣沉默不语,稍稍歇息片刻,复又带着南门宴顺流长飞而去,所过处风崔浪涌,万花俯首。
漫漫菱江,好似无有尽头,莫尘衣带着南门宴足足飞了近半个时辰,依然只见菱花摇曳,唯有冬雨渐消,风声渐寒。
近乎夜半时分,风声中忽然响起无穷无尽的吱吱啸鸣,放眼望去,好似菱花离江飘飞,层层叠叠的,从江面直上云霄,缭绕盘旋,甚为壮观。
莫尘衣英眉略紧:“嗜血蝙蝠!”
南门宴心头微震,注目遥望,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总算看清,漫天飞舞的不是菱花,而是无数漠然狰狞的眼睛,嗜血蝙蝠,血红的眼睛。
菱江南下长流,于那漫天嗜血蝙蝠下方,好似有一个永远灌注不满的深渊,江水倾泻,形成一个阔及两岸的大漩涡。
莫尘衣带着南门宴靠近漩涡,漫天嗜血蝙蝠也发现了他们,狂啸着奔袭而来,獠牙间凄厉的吱吱声,如浪潮叠涌,形成一股又一股直抵灵魂的巨浪,刹那间便将二人淹没。
南门宴初闻蝠啸,只觉浑身酸麻,心神摇荡,灵魂隐隐似有崩崔之势,连忙屏气潜息,默运『安若般若』法诀,不一时便至止息之境,心神闭阖,磐石如故。
面对如同蜂群一般侵袭而来的嗜血蝙蝠,莫尘衣泰然自若,左袖中的手掌轻轻翻转,于身前微微一顿。霎时间,整个天地为之一震,无形的天地元气狂涌而至,缘着她的掌心弥漫舒张,形成一道崔天嵬地似的巨大掌印,迎着漫天嗜血蝙蝠长飞而去。
呼啦啦,好似飓风吹过大地,帷幕似的漫天蝙蝠从中碎裂,巨大的掌印所过之处,无数嗜血蝙蝠化为虚无,连一粒尘埃都不曾留下。
莫尘衣带着南门宴,随着掌印穿过蝠群,噗通一声跃进江面波流汹涌的大漩涡之中,消失不见,唯余漫天蝠啸惊惶,菱花如怒。
……
……
江水飞旋激荡,南门宴和莫尘衣身不由己地随波沉堕,感觉好似坠落在九幽黄泉之中,遥遥不知尽头。
久久之后,大约东方欲白,阴阳割晓的刹那,方才忽觉四周水流压迫之力骤然散去,身下一空,一缕璀璨的旭日光辉破入眼帘,耳畔风声习习,衣畔流云舒卷,俨然立于长天之上。
一眼遥望,只见一片广阔的海洋,烟波之上,尽是漫无边际的红菱轻舞。南门宴倍感陌生。
莫尘衣带着南门宴徐徐降落,淡然解释道:“这里应该是谷神小玄界,谷神之冢在远处的中心地带。”
南门宴不知道小玄界是怎么一回事,转头向身后望去,只见百里开外尽是一片混沌,心里多少有了些许明悟,小玄界是大能修士开辟的小天地。
莫尘衣举目遥望,秀眉略紧,说道:“谷神境界有限,小玄界不大,先前进来的人应该已经去了神冢之地。”
南门宴抖了抖身上淋漓的衣衫,说道:“我们身后不远处有一座小岛,我留在那里。”
莫尘衣转头深深看了看南门宴,犹豫了片刻,转身朝着百里开外那座天边的小岛飞去。
海岛很小,一半淹没在混沌之中,一半爬满红菱,可供落足之地不过寥寥三十余丈大小。
莫尘衣略微查看了一番,小岛上一片安宁,估摸着不会有什么危险,随后又举目朝着长天之外遥望了片刻,俏脸上略微泛起一丝青白,眉宇间笼起淡淡的疑惑,说道:“小玄界的入口貌似已经关闭,你留在这里,只要不往那混沌中去,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我会尽快回来。”
南门宴轻轻点头,两步踏进繁密的菱花丛中,盘膝坐落在地,菱花枝蔓摇曳,近乎将其淹没得无影无踪。
莫尘衣暗自定心,转身长飞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