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药桶爆炸厘金局被毁
江七爷仙逝江海阔受困
赊店镇有句民谚,“正月打雷坟成堆”,本来说的是春暖得早,细菌容易繁殖,传染病的发病率高,死亡的人多。可人们肤浅的认识是,只要正月里打了雷,死的人就多一些。其实打雷的这一天,已经是在正月末或二月初。但人们仿佛忘了,固执地认为是在正月里打了雷。赊店街上有许多事后“诸葛亮”,他们根据后来镇里接连发生的事情推断说,这句话真的是应验了。因为打雷了,下雨了,出事了,几乎在红艳姑娘遭受凌辱投河自尽的同时,江七爷油尽灯灭,蹬腿咽气。江府上下,立刻沉浸在吊丧的气氛之中。
不管人们对民谚理解得是否正确,事实再一次证明,冯贵鲜不愧是亚医圣,江七爷这一次病倒后,江海阔心怀鬼胎,问冯贵鲜,老爷子的病能不能治好?尤其是治好后,会不会说话?冯贵鲜告诉江海阔,医生能医病但不能医命。一般说来,偏瘫失语的病人很能坚持一段时间,用中药调理,再加上针灸,用上个一年半载,有望恢复到勉强可以照顾自己。可老人家这病的征兆不好,从脉象上看,挨不过十天,你们还是及早准备后事吧。
江海阔心里既有愧疚,又有侥幸,但对冯贵鲜的话深信不疑。他把镇里的事情托付给戴广兴、王掌柜他们,自己全力以赴,带着吴骆驼和一帮下人,跑遍全镇商号,张罗父亲殡天的后事。这种热情,引起了母亲的强烈不满,在暗地里抱怨他,你这么张扬地办冥品,难道是巴不得你爹快死不是?江海阔没法对母亲作过多的解释,只好对母亲说,我要是能替我爹死就好了,可那能行吗?冯先生已经说了,他的话肯定没有错。早一点准备,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再说,这样办,冲冲喜,我爹也可能好得快一些。
江七爷咽气前,江海阔才到了江七爷身边。屋里明灯蜡烛,挤满了人,眼睁睁地看着江七爷越来越不管用。江海阔站在床前,痛心地垂手而立。江七爷一阵痰涌,瞪着浑浊的双眼,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听起来比窗外的雷声还可怕。冯贵鲜说,七爷的痰多痰稠,没有气力吐出来了,清理不出来,会把他憋死。江海阔趴在父亲脸前,嘴对着江七爷的嘴,向外吸痰,吸出了几口腥痰后,江七爷才平静下来,眼睛微微睁开。江海阔看到,父亲眼中的怨毒已经不见了,而是充满慈祥,忍不住泪珠扑嗒扑嗒地落了下来,与外边的小雨同一个节拍。过了一会儿,江七爷又是一阵痰涌,江海阔凑上去再吸时,江七爷的牙关口紧了,没有办法吸出来。众人正在无计可施时,江七爷突然停止了痰涌,双眼一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江海阔惊叫道:“爹呀,你醒醒!”冯贵鲜也赶紧上前摆弄了好大一阵子,摇摇头说,已经不中了!江海阔跪在床前,号啕大哭,所有人登时哀痛地哭叫起来。
傍晚时候,小雨住了,江海阔和江海龙兄弟二人,亲自把江七爷的遗体抬到搭建好的灵堂里。然后,兄弟二人按照赊店的丧葬规矩,打起赤脚,披麻戴孝。一家人谁也没有心思再吃晚饭,所有女眷属全部束上孝布,换上素衣,伏在灵前守灵。按道理,大太太、二姨太和刘玉坠都应当排在江七爷灵堂前边,二姨太扯扯大太太的衣裳襟儿,指了指刘玉坠。大太太立刻会意,冷冷地对刘玉坠说,你到江家没有生养,不要挤在这里,去,到媳妇们的后边去!
刘玉坠大放悲声,跪在灵前磕了几个响头,高声哭喊着:“老爷,我还是跟着你走吧!”探身起来,一头就往灵床上撞,两个媳妇拽起刘玉坠,按到了后边。
听到这边吵吵闹闹,江海阔赶紧过来,见这几个女人很不像话,喝住了她们,说她们瞎胡闹,让老爷子死了也不得安生!几个妇道人家,自然不敢犟嘴,赶紧趴在地上哭泣,边哭边想自己的心事。刘玉坠见江海阔到来为自己做主,也不再有任何怨言,跪在两个媳妇的后边饮泣。江英子抱着刘玉坠的胳膊说,姨奶奶,我怕!刘玉坠揽着江英子哽咽着说,不要怕,你就在我的身边吧,我保护你!
江海阔与江海龙,强忍悲痛,与前来帮忙的戴广兴、常华远等人商议搭建治丧班子,料理后事。
戴广兴很冷静,他对王掌柜说,江七爷德高望重,一生为咱赊店镇做了那么多的好事、善事,这丧事一定要办得隆重一些。大少爷和二少爷居丧期间,不要让他们再操劳了,我们把天顶起来。咱俩分分工,你和常掌柜几个人帮助大少爷操办大事。我带领团练队伍,主要在建寨垣的事情上多操点心,眼下地面上风声很紧,镇上的防务一点也不能松懈。
众人都说戴掌柜所虑极是,镇上和江府的事情都要统筹兼顾。于是,首先从办丧事开始,商量妥善办理的一切事务。几个管事人先从人员定起,接待、执事、举丧、引魂,等等,无不落实到人,又把鼓乐、响器班子、冥品阴钞等全部落实到位。直到后半夜,所有事情才安排妥当。
到了三更天,戴广兴在离开江家的时候,要求范大头、周九和强良等人,轮流值班,保护江家的安全。周九说:“哪里见了强良?这家伙正在找自己的那个年轻媳妇呢。”
戴广兴不知道周九说这话的意思,气恼地说:“他娘的,还没有过门,就夜夜回去搂着娘儿们睡觉了?”
范大头急忙解释:“掌柜的,不是不是,是强良去他姑姑家,见他的那个红艳没有回去,赶紧到厘金局里去找,厘金局里的人说,红艳已经走了。强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镇上到处找,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戴广兴疑疑惑惑地说:“一个大活人,能够跑到哪里去?那就让强良再找找吧。”大家非常困倦,没有深究,各自回去休息。
再说强良在擦黑的时候,本来要到江府去看看江海阔有什么吩咐,忽然觉得心惊肉跳,思绪不宁,仿佛意识到出了什么事情,赶紧回到姑姑家,果然红艳没有回家。
强良立刻急得鼻口蹿火,跑到厘金局去找红艳。邱自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说,这丫头已经回去了哇。
两个心腹也说,红艳姑娘走的时候,小雨还没有住哩,我们给她拿伞,她不要,跑着走了。
强良无奈,又问了看大门的厘丁,都证明红艳确实离开了厘金局。于是,回到团练队伍,告诉了范大头和周九,自己带上水哨的部分练勇,分头寻找红艳的下落。
强良离开厘金局后,邱自厚把两个心腹臭骂了一顿,说他们这么不会办事,怎么没有盯紧这个女人。要是真的找不到了,会给老爷我惹出很大麻烦!
两个心腹辩解说:“等我们出门去追时,红艳已经不见了,我们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邱自厚暴跳如雷,劈劈啪啪打了两个心腹一阵耳光,让他俩也出去找,出了事情看我怎么处置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
两个心腹出来,都觉得自己窝囊,一个个捂着红肿的脸颊,嘟嘟囔囔地骂邱自厚,妈的,帮你找女人,扯皮条,按住人家姑娘让你作乐,还落了一身不是!一个心腹说,连强良都找不到,我们到哪里去找?另一个心腹说,找他娘的找!反正连不住咱俩的心,咱们用不着上火,走,到赌场消遣去!
这一夜,强家老少都没有合眼。强良和手下人把凡是红艳能够去的地方问遍了,该找的地方找遍了,也没有见到红艳的踪影。也有人说,影影绰绰地看到红艳好像从三官庙街经过了,可能向东边码头上去了。强良到码头上,几乎问了所有人,都说没有看到红艳姑娘来过。
到了第二天早饭后,江家吊丧的鼓乐响彻了全镇上空,强良仍在不停地寻找红艳。有人跑来找到强良,告诉强良说,在镇东南角的稳水潭里,漂上来了红艳的尸体。
强良一听,脑袋像炸了一样疼,飞快地向那个稳水潭跑去,可怜红艳已经被人捞了上来,却是一个隔世的人了!强良像狼一样嚎叫起来,抱着红艳的尸体,大恸不止。围上来的众人,无不叹息,都说谁这么缺德,把一个姑娘好端端地害死了!也有人说,这姑娘有什么想不开,怎么到这里投水自尽?
强良心里清楚,红艳肯定在厘金局遭受凌辱,没有脸再见自己,才跑到这里投河自尽的。要不然,就是厘金局里的人害死了红艳,把尸首扔在了这里!不禁怒火中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报仇,报仇!
强良抱起红艳,对围上来黑压压的人群怒吼:“乡亲们,我家红艳是被邱自厚这个狼心狗肺的人害死的!强良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众人同样怒吼:“真他妈的太缺德了,杀了这个狗官去!”
强良抱着红艳的尸体,一步步地走向厘金局,后边跟随了长长的队伍。
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厘金局邱自厚害死良家妇女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镇。
近几天来,厘金局里的人虎狼般地催逼厘税,动辄打骂、吓唬,无论怎么说理讲情,全都无效,任何人也不给面子。另有一些小门小户的商家掌柜,因为拒交厘金,被厘金局的人抓去,关起来省身。参加了赊店捻子的那十几个人,家里同样不例外,让交那么多的厘金没法承受。他们聚成捻儿商议,要按照捻子自己的主张,奋起抗争。可是,没有冯贵鲜发话,谁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见冯贵鲜没有任何动静,有点着急,纷纷以看病或者串亲的名义聚集到冯贵鲜那里,请他们的捻头拿主意。
冯贵鲜说:“官府的这些人太霸道了,是得想办法治他们一治,我估计火候到了,如果有人振臂一呼,全镇上下没有不参与的。”
一个捻子说:“我们该怎么给这个火候升温?”
冯贵鲜想了想说:“我们搞一些无名揭帖,在全镇范围内撒出去。”
那个捻子问:“要不要以捻子的名义?”
冯贵鲜责怪他说:“你傻得出了家就摸不到门啦,这种事情全镇人人有份,不能暴露我们的身份。”
冯贵鲜口述了一首诗,让他们去石印馆印出来,广为散发。众捻子依计行事,很快,街上流传着一首歌谣:
啥年月,暴政苛,
要钱名目牛毛多。
官逼民反不能活,
百姓一齐吐唾沫。
唾沫唾进厘金局,
淹死税官一鳖窝。
虽然歌谣传遍了全镇,可人们畏惧官府,尤其害怕落下抗税的罪名,没有出现任何动静。人们敢怒不敢言,忍气吞声、软磨硬泡地对付着厘丁税官。但这些恶行暴敛,确实激怒了全镇商人士民,就像一个巨大的火药桶,点火就要爆炸。红艳之死,就像一条导火索点燃,立刻燃爆了所有人的不满情绪。捻子里的人带头冲在前边,带领人们向厘金局拥去,就连准备到江府吊唁的人,也都不再前去江家,纷纷向中骡店街拥来。
强良抱着红艳,站在厘金局紧闭的大门口,悲愤地用已经嘶哑了的嗓音不停地叫骂,后边挤满了愤怒的民众,整条街上,人山人海,怒吼声一浪高过一浪。
有人高喊:“杀了狗官!砸了厘金局!”
有人往厘金局的大门上掷石头、砖块,无论怎么叫嚷,一直没有人打开大门。
人们愤怒至极,恨不能踏平厘金局,怒骂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足足叫骂了半个时辰,也没有任何动静。
冲在前边的几个本地捻子,在后边的人群簇拥下,用力地用手推、用肩膀扛大门,大门纹丝不动。没有办法,为首的捻子把几个相互熟悉的捻子喊出去,商量如何办,怎样才能把大门冲开,带领乡亲们出这口恶气。
贼头贼脑的刘三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又转,忽然建议说:“我有一个办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为首的捻子说:“有办法快说,卖什么关子?古人说,干啥都要一鼓作气,再这样下去,等大伙的气泄了,再想组织起来就困难了!”
刘三说:“大门半尺厚,不撞弄不透!”
为首的捻子一听,心里猛一亮堂,一拍大腿:“是啊,这么厚的大门,不用东西撞,怎么能够打开?”马上召集了几个年轻力壮的人,抬来了一个大圆木,众多的围堵人一看,齐声叫道:“有办法打开大门了!”纷纷闪开道路,让这几个小伙子向里边冲。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们,抬着大圆木,首先撞倒了“奉旨抽厘”的大旗杆,接着又抬起圆木向大门撞去。
厘金局大门有两个碗口粗细的门闩,在猛烈的撞击下,很快被撞折,大门洞开,强良打头,带领众人冲了进去。厘金局里的办事人员抱头鼠窜,凡是被人们捉住的,都是一顿暴打,哭爹叫娘声,不绝于耳。